青梅（一）

清晨六点半，薄薄的雾气还没被日头彻底驱散，空气里已经弥漫着煎饼摊熟悉的、令人踏实的烟火气。油滋啦作响，面糊摊开成完美的圆，打上鸡蛋，撒上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再抹上浓郁的酱，最后咔嚓一声夹上薄脆——这是菲洛每个上学日雷打不动的背景音。

道林的身影准时出现在这团温暖的烟气后面。他单肩挎着那个洗得有点发白的黑色帆布书包，另一只手里稳稳当当地托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出炉的煎饼，塑料袋被热气熏出一片白蒙蒙的雾。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头发有点蓬乱，像是刚从床上滚起来，带着一种没睡醒的、懒洋洋的劲儿。可那双眼睛看向菲洛时，却像蒙尘的珠子骤然擦亮，透出点狡黠的光。

“喏，小洛”道林把煎饼塞到菲洛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指，带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和食物温热的触感。他自己则熟练地从书包侧袋掏出一杯温热的豆浆，吸管“噗”地一声戳破塑封。

菲洛接过这沉甸甸的温暖，指尖感受到煎饼透过纸袋传递出来的热度。她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今天穿了件干净的米白色连帽衫，配着深蓝色的牛仔裤，头发一如既往，是那标志性的、整齐得几乎有点刻板的齐刘海，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光洁的额头，黑发衬得她脸颊的皮肤格外白皙，近乎透明。她小口咬开煎饼边缘酥脆的一角，薄脆在齿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酱料的咸香混合着蛋香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道林咬着吸管，目光却像是被什么黏住了，一直停留在菲洛的脸上，确切地说，是停留在她额前那片浓密的刘海上。他歪着头，似乎在研究着什么，眼神专注得有点不同寻常。豆浆杯被他无意识地捏着，发出轻微的塑料挤压声。菲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把头垂得更低，让刘海更好地充当屏障。

“喂，”道林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又混着点豆浆的甜腻，“你这刘海……”他顿了一下，吸管在杯子里搅动了几下，“不扎眼睛吗？”

菲洛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刘海？扎眼睛？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扫过下眼睑。那整齐的刘海边缘离她的睫毛明明还有一小段距离，稳稳地悬在眉毛上方，像一道沉默的帘幕。怎么会扎？她心里疑惑，抬起眼看向道林，眼神里带着询问。

道林凑过来看了看。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他能看清她睫毛在脸上投下的细小阴影。她的刘海确实有些凌乱，但在他看来反而有种可爱的随性感。

“嗯？”道林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却先一步往上弯起一个可疑的弧度，那点狡黠的光更亮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波纹，“我看着都觉得扎得慌，风一吹不就扫到眼皮了？多难受。”他煞有介事地又凑近了一点

菲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在胡说八道，但我要看你怎么接”。

她太熟悉他这种表情了，从小到大，每次他憋着坏主意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有这种亮得过分的光。她咽下嘴里的煎饼，语气平静得像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扎。”

“啧，”道林咂了下嘴，像是有点遗憾她的不上道，“嘴硬。我看着都替小洛你难受。”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点微凉，指尖轻轻碰触到菲洛额前最边缘的一缕发丝。

那触感极其细微，像羽毛扫过，却让菲洛整个人瞬间僵了一下。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上因为常年打球留下的那一点薄茧。

就在菲洛以为他要替自己拨开那缕并不存在的、妨碍视线的头发时，道林的手指却倏地收了回去。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菲洛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动作——他把手里那杯只喝了两口的豆浆飞快地往菲洛空着的那只手里一塞。

“等着！”他只丢下这两个字

“道林！”菲洛被那杯温热的豆浆和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很快淹没在早市嘈杂的人声里。她手里拿着煎饼，又被迫端着豆浆，只能眼睁睁看着道林的身影在清晨穿着各色校服、提着早餐、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左冲右突，异常敏捷地朝着街对面那家小小的“文具百货”跑去。他奔跑的背影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儿，书包在他身后一颠一颠

煎饼摊的阿姨见怪不怪，一边麻利地摊着下一个饼，一边朝菲洛笑笑：“小林又给你买啥好东西去了？”

菲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到底想干嘛？一连串的问号在她冷静的表象下无声地沸腾。她只能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着文具店那扇小小的玻璃门，看着道林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煎饼的热气一点点散掉，手里的豆浆也渐渐不再烫手。就在菲洛忍不住想走过去看看时，那扇玻璃门被猛地推开，道林像一阵风似的又卷了回来。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亮晶晶的。他几步冲到菲洛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了重大任务般的得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手。”他朝菲洛摊开手掌，微微喘息着，胸膛还在起伏。

菲洛下意识地把豆浆递还给他。道林接过，随手放在旁边的简易小桌上，然后再次向她摊开手心。这次，他掌心躺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很简单的、近乎透明的细圈黑色发绳，另一个则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的向日葵发卡，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鲜亮。

菲洛愣住了。她看看那小小的发饰，又看看道林那张写满了“快夸我”和“等着看好戏”的混合表情的脸，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闭眼。”道林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命令式的口吻，眼神却异常专注地落在她的额发上。他靠得更近了，近到菲洛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干净皂角味和微微汗意的、属于少年人的气息。那气息暖暖的，带着清晨的活力，不容抗拒地包裹过来。

菲洛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犹豫了一下，看着他认真的神情，那点微弱的期待似乎膨胀了一点点。她顺从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白皙的下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只剩下听觉和触感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周围模糊的人声车声，煎饼摊滋滋的油响，还有近在咫尺的、道林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那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头，扫过她的睫毛，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她感觉到道林的手指带着熟悉的微凉触感，轻轻探入了她的额头。他的动作很轻柔，指腹擦过头皮，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微发麻的触电感。

菲洛以为他要帮自己把刘海别到一边，乖乖不动了。谁知道林突然凑近，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到不足十厘米。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清晨阳光的气息。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和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道林迅速抓起她头顶的一撮头发，三下五除二扎了个朝天辫，然后"啪"地一声，把那个发卡别了上去。

菲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撮头发在头顶支棱着的怪异存在感，以及那朵向日葵塑料片轻微的晃动。一股热血“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烧得她耳朵尖都滚烫起来。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像两把淬了冰的小刀，直直射向几步开外的道林。

道林正举着他的手机，屏幕对着她，显然是在用前置摄像头让她看清自己的“杰作”。手机屏幕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原本冷静自持的脸庞因为震惊和羞恼而微微泛红，那双总是显得过分理性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怒火，而最最刺眼的，就是头顶那根傻气小黄花的朝天辫

“道——林——！”菲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点燃的愤怒

“噗——哈哈哈！”道林终于再也憋不住，看着菲洛头顶那根随着她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朝天辫，还有她那张红白交错、杀气腾腾的脸，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他笑得弯下了腰，手机都差点拿不稳，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好看！特别精神！像……像天线宝宝顶了个太阳花！哈哈哈哈！”

“你还笑！”菲洛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手里的煎饼和豆浆成了最碍事的东西。她看也不看，几乎是凭着本能，狠狠地把那半袋煎饼朝着道林那张可恶的笑脸砸了过去！

金煎饼在空中划出一道油亮的抛物线，带着薄脆碎裂的残影和浓郁的酱香，直扑道林！

道林笑声戛然而止，他反应极快，猛地侧身一闪。那承载着菲洛滔天怒火的煎饼“啪叽”一声，完美地砸在了他身后煎饼摊的挡油板上，酱料和薄脆碎屑四溅开来

“谋杀亲夫啊小洛！”道林夸张地大叫，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兴奋和面对“危险”的刺激感。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像被彻底点燃了斗志，转身拔腿就跑！灰色的身影灵活得像条泥鳅，瞬间就窜出去好几米。

“你给我站住！道林！”菲洛彻底暴走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抓住那个混蛋，把他头顶那几撮嚣张的毛也揪成十八个朝天辫！她甚至顾不上头顶那个随着奔跑而疯狂晃动的向日葵，把碍事的豆浆杯也往旁边小桌上一顿，铆足了劲儿追了出去！

“小洛，追得上算你厉害！”道林边跑边回头，还不忘火上浇油，脸上那痞痞的笑容在晨光里格外欠揍。他故意放慢了点速度，像是在逗弄一只炸毛的猫。

居民区狭窄的街道瞬间成了他们的追逐战场。早起上班的叔叔阿姨、背着书包的学生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吸引了目光。只见一个顶着滑稽朝天辫、气得脸蛋通红的漂亮女孩，咬牙切齿地追着一个边跑边笑、身手矫健的高个子男生。

那男生跑得并不算太快，总保持在女孩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衣角的距离，每一次惊险的“擦边”都引来他更嚣张的笑声。

“道林你个混蛋！你给我等着！”菲洛肺部火辣辣的，额前的刘海因为奔跑被风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头顶那根朝天辫随着她的奔跑一颠一颠

“你倒是快点啊！小短腿！”道林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带着十足的戏谑。他灵活地绕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还不忘回头朝菲洛做了个鬼脸。

她不管不顾地加速，盯着道林那随着奔跑而晃动的书包带子，那是她唯一的目标！

一个刚出楼栋、提着鸟笼的大爷被这风风火火的追逐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让开，嘴里嘀咕：“哎哟，这俩孩子……”

道林仗着腿长和对地形的熟悉，在狭窄的巷子、晾晒着衣服的楼栋之间穿梭，菲洛拼尽全力，每一次觉得指尖快要触碰到他飞扬的衣角时，他总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急转弯又拉开距离。他甚至还故意放慢脚步，等菲洛气喘吁吁地快追上时，又猛地加速，留下一个更欠揍的背影。

“呼…呼…道林！你有种别跑！”菲洛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几缕没被扎起的发丝黏在脸颊上，模样狼狈又倔强。她瞪着前面那个同样在喘气，但脸上笑容依旧灿烂、眼神亮得惊人的家伙。

“不跑？等着你把我头发也薅成鸡窝啊？”道林转过身，面对着她，倒退着走，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姿态慵懒又嚣张，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追逐只是热身，“菲洛同学，注意形象啊，你头顶那朵花都快跳出来了。”

这话无异于在菲洛的怒火上又泼了一桶汽油。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凶狠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不管不顾地再次冲刺过去：“我今天跟你没完！”

“哎哟！”道林怪叫一声，转身又跑。这一次他跑的方向是通往学校大路的那条稍宽的巷子。

追逐战再次升级。菲洛的愤怒值已经爆表，完全忘了头顶那个标志性的小黄花，也忘了周围越来越多的、带着善意笑意的目光。她眼里只有那个可恶的身影。两人一前一后，像两道旋风，卷过飘着油条香气的早餐摊

“哎，小林，又惹菲菲生气啦？”一个熟悉的、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是住同栋楼的张奶奶，正拎着刚买的菜站在路边。

道林脚步不停，嬉皮笑脸地大声回应：“张奶奶早！菲洛夸我给她扎的新发型好看，追着我要签名呢！”声音飘散在风里。

菲洛在后面气得差点一个趔趄，咬着牙一个字都骂不出来，只能把力气全用在两条腿上。

终于，熟悉的学校大门出现在巷子口。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汇成一股股人流，涌向校门。道林瞅准机会，像条游鱼般猛地扎进了人流中，瞬间被同色的校服海洋淹没。

菲洛追到校门口，撑着膝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额发和鬓角，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灰色的身影。人太多了，穿着同样校服的背影晃来晃去，道林就像水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头顶那根朝天辫的存在感此刻异常强烈，随着她喘息的动作微微颤动。她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滑稽——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头顶还竖着一根顶着傻气向日葵的辫子！周围已经有认识的同学投来好奇和憋笑的目光了。

羞耻感像潮水般再次汹涌地淹没了愤怒。菲洛咬紧了下唇，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猛地抬起手，带着一股狠劲儿，想要一把揪掉那个该死的发圈和发卡！

手指刚触碰到那朵硬硬的向日葵塑料片，动作却顿住了。

清晨的阳光穿过校门口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她脚边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一阵微风吹过，头顶那根倔强的小辫子带着那朵小黄花，又轻轻地、不情不愿地晃了晃。阳光透过那明黄色的塑料花瓣，在她摊开的手掌边缘，投下一小片模糊的、温暖的、小小的金色影子，像一只笨拙停驻的蝴蝶。

菲洛盯着掌心那抹跳跃的金色光斑，动作僵在那里。指尖触碰到的向日葵发卡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道林指尖的微凉？

胸腔里剧烈的心跳还未完全平复，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那里面翻腾的情绪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被当众捉弄的愤怒依然灼烧着，像未熄灭的炭火；可在这滚烫的底色下，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别扭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异样感，却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她猛地收回手，像被那抹暖黄的光烫到一样

“道林……”菲洛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因为刚才的追逐而有些沙哑，带着咬牙切齿的余韵。她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行道树和远处早餐摊混杂的气息，却没能浇灭心头的火。

她不再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冷静外壳。心里那把火烧得更旺了，目标无比清晰——道林，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