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漠烽烟
玉门关的风沙卷着驼铃声穿透窗纸时,薛菀正往茶盏里撒第三把沙枣。三年来她总在申时三刻煮三碗茶,两碗空着摆在窗边,一碗自己捧着看胡杨影在粗陶碗沿摇曳。今日碗底的枣核突然裂成两半,像极了燕临那半块玉珏的纹路。
"阿鸢姑娘,官军进城了!"店小二撞开门时,檐角铜铃叮当作响。薛菀手一抖,滚水泼在腕间的玉珏上,凉意顺着裂纹渗进血脉。她扯过粗布围裙盖住镯子,却在转身时瞥见漫天黄沙中那抹熟悉的玄色披风——燕临的银枪挑着沾满血污的狼头旗,马靴上凝结的血块在青石板敲出碎冰般的脆响。
茶肆瞬间被铁甲寒芒填满。薛菀垂眸擦拭柜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沙漏还响。燕临的战马突然嘶鸣着人立而起,马蹄几乎要踏碎她面前的枣糕。"这镯子......"他的声音像被弓弦勒过的丝帛,带着金属般的颤音。
薛菀下意识用袖子遮住玉珏,却见他翻身下马时,左肩胛骨处的甲胄缺了半块,露出狰狞的箭伤。三年前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地方,此刻爬满蜈蚣状的疤痕。"这位军爷认错人了。"她低头往碗里续茶,滚烫的茶汤溅在手背,疼得眼眶发酸。
燕临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冰凉的护腕硌得人生疼。茶碗坠地碎裂的刹那,他扯开她的衣袖,玉珏在阳光下折射出当年雪夜的寒光。"你说阿鸢死在护城河。"他喉结滚动,指尖抚过玉珏裂痕,那里还残留着薛菀三年前的血渍,"可这玉珏......"
"军爷要买茶还是住店?"薛菀猛地抽回手,却在转身时被他的银枪勾住腰带。铁锈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看见他锁子甲下露出的半截中衣——是她当年用薛姝的蜀锦帕子改的。燕临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人剜去半片心肝。
戌时三刻,茶肆后院的胡杨影在窗纸上晃成碎片。薛菀攥着燕临的血衣站在井边,听见厢房传来酒坛碎裂的脆响。她摸出怀中的半块玉珏,裂痕处还卡着三年前的冰碴,忽然想起燕临被乱箭穿肩时,笑着对她说"阿鸢别哭"的模样。
"阿鸢......"醉醺醺的呢喃混着酒气从身后袭来。薛菀转身时,燕临正倚着门框,发带松垮地垂在肩头,露出脖颈间新添的鞭痕。他的护心镜歪在一边,露出锁骨处的燕家刺青,那里本该纹着她的名字。
"军爷认错人了。"她将药碗放在石桌上,转身要走却被他抓住裙裾。燕临的手掌滚烫,隔着布料灼得她发抖。"你知道我在玉门关找了你三年么?"他突然将她抵在胡杨树上,破碎的月光从叶隙漏下,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织成蛛网,"他们说你被薛远沉了塘,可我每晚都梦见你在桃林里......"
薛菀别过脸,却看见他腰间挂着的平安符——正是她八岁时绣的鸳鸯戏水。当年薛姝笑话她针脚歪斜,燕临却将这符贴身戴了十年。此刻鸳鸯的眼睛被血渍糊住,像两只流泪的眼睛。
"我叫阿鸢。"她掰开他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玉门关的风太大,军爷认错人了。"燕临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还残留着箭镞的棱角。"这里刻着你的名字,"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你听,每跳一下都是'阿鸢'。"
薛菀猛地推开他,却在转身时被他扯断了腰带。褪色的中衣滑落肩头,露出锁骨处的朱砂痣——那是燕临十六岁时用匕首刻的燕家图腾。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地上,像两具纠缠的白骨。
"平南王世子明日要来。"她系紧腰带,声音比大漠的夜还冷,"他说要娶玉门关最美的胡姬。"燕临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溢出野兽般的低吟。薛菀摸出袖中的婚书,火漆印上薛远的狼毫笔锋还带着血腥味:"我会戴着薛姝的凤冠出嫁,就像你当年戴着别人的甲胄上战场。"
燕临突然掐住她的下巴,拇指摩挲着她唇畔的茧——那是三年前咬碎银镯时留下的。"你以为这样就能断干净?"他的指尖滑过她腕间的玉珏,突然将她拽进怀里,滚烫的唇重重压下来。薛菀尝到铁锈味,是他舌底的旧伤在流血。
"燕世子!"巡城的梆子声惊起宿鸦。薛菀猛地推开他,却看见他眼中翻涌的血色。"明日卯时三刻,"他扯下腰间的平安符塞进她掌心,符纸内侧是三年前她写给燕昭的血书,"我在阳关道等你。"
薛菀攥着平安符退进柴房,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月夜中渐行渐远。她摸出怀中的鸾凤钗残片,断口处还留着薛远的血。窗棂外的胡杨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她的懦弱。三年前她为救燕昭跳进护城河,如今却要为救燕临戴上别人的凤冠。
寅时三刻,薛菀在镜前梳好妇人发髻。铜镜里映出她锁骨处的燕家图腾,那是燕临母亲的遗物。她将玉珏系在发间,突然听见院门被撞开的巨响。薛远的亲兵冲进院子,为首的正是当年追杀她的平南王府长史。
"薛二小姐好大的胆子!"长史抽出雁翎刀抵住她咽喉,"居然敢私会叛臣!"薛菀冷笑,看见对方腰间挂着燕临的银枪。刀刃划破皮肤的刹那,她听见熟悉的马蹄声踏碎晨雾。燕临的玄色披风掠过檐角,银枪挑开长史的刀刃时,带出一串血珠。
"燕世子要劫囚?"长史的刀光在晨光中乱晃。燕临突然将薛菀拽到身后,她看见他背上新添的鞭痕——是平南王的九尾鞭留下的。"我要带阿鸢回燕家祖坟。"他的声音像浸透冰水的铁,"那里有我为她种的十里桃林。"
薛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燕家祖坟此刻布满薛远的暗桩,桃林里埋着的不是桃花,而是燕家老少的尸骨。"燕世子误会了,"她摸出袖中的婚书晃了晃,"我与平南王世子的婚事......"
话音未落,燕临突然夺过婚书撕成碎片。薛菀的发簪被他带落,玉珏滚落在长史脚边。"阿鸢,"他单膝跪地,将染血的平安符放在她掌心,"跟我走,我用燕家三十八口的命起誓,今生绝不负你。"
长史的刀刃突然穿透他的右肩。薛菀的尖叫被晨风吹散,却见燕临反手抓住刀刃,血顺着银枪滴落,在青砖上开出红梅。"走!"他将她推向马背,自己却被乱刀砍中左腿。薛菀抓住马鬃的瞬间,看见他背后的燕家军旗被鲜血浸透,像是当年她跳进护城河时的血色。
"驾!"她狠踢马腹,却在城门口被薛远的亲兵围住。平南王世子的鎏金马车停在路中央,车帘掀开时,她看见薛姝戴着她的鸾凤钗,笑得像条吐信的毒蛇。"妹妹要私奔?"薛姝将玉珏抛进火盆,"父亲说,燕家的人都该化成灰。"
薛菀勒住缰绳,回头望向茶肆方向。浓烟中她看见燕临的银枪在晨光中划出最后一道弧光,然后重重插进土里。他的玄色披风被火焰吞噬,像一只折翼的凤凰。"燕世子!"她的哭喊被马蹄声碾碎,平南王世子的亲兵将她拖下马来,婚书的碎片在风中飘成白蝶。
酉时三刻,薛菀被锁在平南王府的新房里。她摸着窗棂上的燕家暗纹,突然想起燕临说过的话:"碎了就碎了,等我打完胜仗回来,给你带西域的琉璃盏。"此刻琉璃盏在桌上映着月光,却照不见他的影子。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薛菀摸出藏在发间的玉珏碎片,锋利的断口抵住心口。婚书的碎片从袖中滑落,火漆印上的薛远印章在月光下泛着血光。她忽然想起八岁那年,燕临教她骑马时说的话:"别怕,我永远在你身后。"
血珠滴在婚书上时,薛菀听见院门被撞开的巨响。燕临的银枪穿透三重门,带着黄沙冲进院子。他的铠甲碎成齑粉,左眼缠着带血的绷带。"阿鸢!"他的声音像被撕裂的丝帛,"我来带你去看十里桃林......"
薛菀的指尖抚过他的伤痕,突然将玉珏碎片刺进自己心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她看见他眼中翻涌的血色,比三年前雪夜的乱箭更让人心碎。"来世......"她的声音被夜风卷走,"记得在桃林等我......"
燕临的嘶吼混着马蹄声远去时,薛菀的意识坠入黑暗。恍惚中她看见八岁的自己在梅林里追着燕临跑,他的银枪挑落枝头的雪,剑穗上的平安结晃成暖融融的光。而现在,那抹光正在她眼前一寸寸熄灭,如同他们注定破碎的琉璃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