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暮春的御花园，最热闹的要数牡丹台。

连片的牡丹开得泼泼洒洒，姚黄魏紫挤在一处，花瓣上沾着晨露，被日头晒得透亮，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贵妃娘娘带着一群宫女太监，坐在台边的凉亭里赏玩，团扇轻摇，笑语声顺着风飘得老远。

十二岁的燕临，是跟着父亲燕将军入宫谢恩的。他长在武将世家，性子野，哪耐得住听大人们说那些“君臣礼仪”，趁父亲和太傅说话的空当，偷偷溜出来，一路追着只彩蝶，就跑到了牡丹台这边。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牡丹，尤其是那盆摆在最前面的姚黄，花盘比他的巴掌还大，花瓣层层叠叠，像用金子染过似的。燕临看得眼热，踮着脚凑过去，想摸一摸花瓣，脚底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是个露出土面的小石子。

“哎哟！”

他身子往前踉跄两步，双手乱舞着去抓东西稳住，偏偏指尖勾住了花架的木杆。只听“哗啦”一声脆响，那盆半人高的姚黄连带花架一起倒在地上，瓷盆摔得粉碎，湿润的泥土溅了满地，几片最艳的花瓣落在旁边宫女的青绿色裙摆上，蔫头耷脑的。

燕临整个人都懵了。

他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落花，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连鼻尖都透着点热。手里还攥着半片被刮下来的花瓣，软乎乎的，却烫得他手心里发慌。凉亭里的笑语声瞬间停了，所有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像针一样扎得他难受。

“哪家的毛孩子，敢在御花园里撒野？”

贵妃娘娘的声音冷不丁飘过来，带着点被扰了兴致的刻薄。她放下团扇，眉梢挑着，眼神扫过燕临，像在看什么碍眼的东西。旁边的大太监立刻会意，尖着嗓子喊：“大胆顽童，竟敢损坏御花，还不快跪下请罪！”

燕临的心跳得“怦怦”响，膝盖有点软，却又咬着牙不肯跪——他不是故意的，可这话堵在喉咙里，看着贵妃那冷脸，竟一句也说不出来。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边，他使劲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又委屈又不服气。

“慢着。”

一个轻软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像一阵春风，吹散了那点紧绷的气氛。

燕临猛地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宫装的姑娘，提着裙摆从牡丹台的另一侧小跑过来。她跑得不算快，裙角扫过草地，带起几点碎叶，袖口和领口绣着浅碧色的兰草，不显眼，却衬得她整个人像株刚沾了露水的兰，安静又干净。

她跑到燕临身边，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又抬眼看向凉亭里的贵妃，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声音不高，却很清楚：“贵妃娘娘息怒，这花盆不是这位小公子打翻的，是我让他帮忙搬花，才不小心失了手。”

燕临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她用眼神轻轻制止了——她冲他眨了眨眼，眼里带着点安抚的笑意，像星星落在了水里。

贵妃皱了皱眉，打量着她：“哦？你倒会替人说话。本宫记得你是……十七公主沈宁？”

“是我。”沈宁点头，后背挺得笔直，虽然声音软，眼神却很认真，“这盆姚黄开得极好，我想着亭子里阴凉，想把它移过去赏玩，可我力气小，搬不动这花架。正好见这位小公子路过，看着身强力壮，便请他帮忙。是我没跟他说清花架的重量，才让他失了手，论错，也是我的错，与他无关。”

她说得条理清晰，语气又恭顺，凉亭里的贵妃脸色稍缓。旁边的宫女凑过去，低声说：“娘娘，这十七公主素来老实，住在静云轩，从不惹事，想来也不敢说谎。”

贵妃捻了捻袖口的绣线，心里也不想在赏花的时候动气，便冷着脸对燕临说：“既然是公主请你帮忙，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再敢在宫里毛手毛脚，仔细你的皮！”

燕临忙低下头，小声应了句“谢贵妃娘娘”，心里却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薄汗。

等贵妃带着人离开，牡丹台边终于安静下来。燕临才敢抬头看沈宁，她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着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划破了一点，渗出血珠，她却像没察觉似的，只把瓷片拢到一起，怕扎到路过的人。

“公主殿下，您的手……”燕临赶紧蹲过去，想帮她捡，却被她拦住了。

“别碰，瓷片尖。”沈宁笑了笑，把碎瓷片倒进旁边的草筐里，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手伸进袖袋里摸了摸，掏出一颗用浅粉色糖纸包着的糖。

糖纸有点皱，边角被揉得发软，显然是揣了有些时候了。沈宁把糖悄悄塞到燕临手里，指尖碰了碰他的手心，带着点温热的触感，她凑近他，声音压得很低，像说悄悄话：“别怕，刚才吓着你了吧？这个给你，甜的。”

燕临的手心一暖，低头看着那颗糖。浅粉色的糖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春日里刚开的桃花瓣，又像沈宁裙摆上那点若有若无的浅碧色兰纹，透着点说不出的温柔。他攥紧了糖，糖纸的褶皱硌着手心，却觉得心里忽然甜了起来，刚才的委屈和慌张，好像都被这颗糖压下去了。

“谢……谢谢公主殿下。”他有点结巴，耳根又开始发红，抬头看沈宁时，她已经转身要走了，月白色的裙角在牡丹花丛里晃了晃，像一朵轻轻飘走的云。

“下次小心些，别再乱跑了。”她回头冲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然后就顺着来时的路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牡丹台的拐角处。

燕临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颗糖，半天没动。御花园里的牡丹还在开着，香得人心里发暖，他拆开浅粉色的糖纸，里面是颗圆圆的桂花糖，放在嘴里，甜丝丝的，带着桂花的香气，从舌尖甜到心口。

那天他回去后，把糖纸仔细展平，夹在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西游记》话本里，夹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一页——因为那一页的插画最热闹，他觉得配得上那颗甜滋滋的糖。

后来他问了父亲，才知道那个替他挡灾、给他糖吃的姑娘，是宫里最不受宠的十七公主沈宁，住在偏僻的静云轩，连生辰都只有宫人送的素面。

再后来，他每次跟着父亲入宫，都会绕路去静云轩外走一圈。有时候能看见她坐在廊下看书，有时候能看见她在院子里喂兔子，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像株长在角落里的兰，却比御花园里的牡丹还要让他记挂。

那片浅粉色的糖纸，他夹在话本里，一藏就是六年。话本翻旧了，书页起了毛边，糖纸却被他保存得好好的，每次翻到那一页，他都能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御花园，满地的牡丹花瓣，月白色的裙角，还有那颗甜得发香的桂花糖，以及那个冲他眨眼睛的姑娘——他心里的“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