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静云轩,连风都带着点冷意。
院角的梧桐树落了满地叶子,被风卷着贴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又簌簌滑下来,像没人收拾的碎心事。沈宁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攥着半根刚拔的青草,正低头喂着脚边的灰兔子——这是三个月前她从宫墙外捡的,当时它腿受了伤,缩在草丛里发抖,她便偷偷抱回来养着,给它取名“雪球”,成了静云轩里除了宫人外,唯一能陪她说话的活物。
今天是她十六岁生辰。
刚过辰时,负责静云轩洒扫的刘宫人端来一碗素面,瓷碗是最普通的白瓷,碗里只有几根青菜,连个蛋都没有。刘宫人把面放在廊下的小几上,声音带着点歉意:“公主,厨房说……说今日份例紧,就只有这个了,您将就吃点吧。”
沈宁抬起头,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软乎乎的:“谢谢你,刘姑姑,我知道了。”她看着那碗素面,蒸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眼,心里却没什么太大的失落——自从生母去世后,她的生辰就再没热闹过,去年是一碗白粥,今年有面,已经算好了。
刘宫人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道:“那公主您慢用,我去给您烧点热水。”说完便转身走了,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院子里的冷清。
沈宁低头,把手里的青草喂给雪球,看着它三瓣嘴飞快地嚼着,忽然笑了笑,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跟兔子说话,又像在跟自己说:“雪球啊,今天是我十六岁生辰呢,你看,有面吃,你也陪我,挺好的。”
她想起生母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深秋,生母会给她做桂花糕,会给她绣带兰草的帕子,会抱着她坐在窗边,说“阿宁的生辰,要热热闹闹的”。可现在,只有素面,只有兔子,只有满院的落叶。
她站起身,想去端那碗面,刚走两步,就听见院墙外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扔了进来,落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沈宁愣了一下,停下脚步。静云轩地处偏僻,宫墙外就是荒僻的宫道,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绕到桂花树后,就看见地上躺着一只巴掌大的木雕兔子。
木雕很粗糙,显然是手工刻的,兔子的耳朵有点歪,眼睛是用墨点的,身上还带着点未打磨干净的木刺,可轮廓很清晰,连兔子的三瓣嘴都刻了出来,看得出刻的人用了心。
沈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木雕兔子,指尖触到木头的温度,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想来是刚刻好没多久。她抬头看向宫墙,墙很高,墙头爬着几根枯萎的藤蔓,看不见人,只有风卷着落叶从墙头上飘过,留下“沙沙”的声响。
“是谁呢?”她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木雕兔子的耳朵,心里忽然泛起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其实早就知道,如今权倾朝野的帝师谢危,就是当年冷宫里那个吃了她半只馒头的少年薛定非。
半年前的宫宴上,她远远见过谢危一次。他穿着玄色的官袍,站在太子身边,身姿挺拔,眉眼冷硬,和当年那个缩在冷宫墙角的少年判若两人。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浅疤,是当年啃窝头时被干硬的饼渣划破的;他看人的时候,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寂,和当年那双结了冰的眼睛,一模一样。
后来她又从宫人嘴里听到传闻,说帝师谢危来历神秘,行事狠厉,似乎与当年的燕家有关,还说他近来常与一些旧臣接触,像是在谋划着什么。沈宁心里便明白了——他是回来复仇的。
她没揭穿他。
她知道燕家的冤案,知道他心里的恨,也知道这宫里的水有多深。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公主,无权无势,揭穿了又能怎样?只会给他添麻烦,甚至可能连累他。所以她选择沉默,像当年在冷宫时那样,把知道的都藏在心里,只远远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平安,哪怕他的平安,是踩着仇恨铺就的路。
沈宁握着木雕兔子,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发现兔子的肚子上还刻着一道浅浅的痕,像是刻坏了又补的。她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她坐在廊下喂雪球时,好像看见宫墙外有个玄色的身影路过,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就是他。
是谢危吗?
她心里跳了一下,随即又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不会的,他是帝师,日理万机,怎么会记得她这个小小的庶公主,怎么会给她送木雕兔子?大概是哪个好心的宫人,知道今天是她生辰,偷偷做了送过来的吧。
她宁愿这样想。
她找来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掉木雕兔子上的灰尘,又用指甲轻轻磨掉边缘的木刺——怕扎到手。然后她把木雕兔子摆在窗台上,正对着院子里的雪球,这样她坐在廊下喂兔子时,一抬头就能看见。
窗台很干净,上面只摆着一盆养了很久的兰草,现在多了个木雕兔子,倒显得热闹了点。沈宁看着木雕兔子,又看了看脚边的雪球,忽然觉得这碗素面也没那么难吃了。
她端起小几上的素面,吹了吹热气,慢慢吃了起来。面很清淡,没什么味道,可她吃着吃着,心里却有点甜——就像当年给薛定非递馒头时,那种偷偷藏着的、小小的暖意。
她不知道,宫墙外不远处的树影里,谢危还站在那里。
他穿着玄色的官袍,手里还攥着刻木雕剩下的木屑,指节泛白。刚才他路过静云轩,看见她蹲在廊下喂兔子,阳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浅金,安静得让他想起当年冷宫里那个递馒头的小姑娘。
他昨晚熬夜刻了这只兔子,笨拙得很,刻坏了三次才刻成,本来想直接送进去,却又不敢——他是回来复仇的,身上沾着戾气,不该靠近她这处干净的地方。所以他只能趁她转身的时候,把木雕从宫墙上扔进去,然后躲在树影里,看着她捡起木雕,看着她摆在窗台上,看着她对着木雕笑。
他看见她用布擦木雕,看见她磨木刺,看见她端起那碗素面,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软。他想起她当年说的“你眼里的雪会化的”,可他眼里的雪,好像越来越厚了,只有在看见她的时候,才会化一点,露出点当年的温度。
风又起了,吹落了几片梧桐叶。谢危攥紧手里的木屑,转身离开,脚步放得很轻,像从没来过。他不能停留太久,复仇的计划还在等着他,他不能因为这点暖意,就乱了心神。
而静云轩里,沈宁吃完了素面,正坐在廊下,一边喂雪球,一边看着窗台上的木雕兔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木雕上,兔子的影子落在窗纸上,像个小小的、温暖的印记。
她轻声对雪球说:“你看,以后有它陪你了,也陪我。”
雪球似乎听懂了,蹭了蹭她的手,嘴里还嚼着青草。沈宁笑了笑,眼角弯起一点弧度,在这冷清的生辰里,像朵悄悄绽开的兰,安静又温柔。她没再想木雕是谁送的,也没再想谢危的复仇计划,只觉得此刻的静云轩,有兔子,有木雕,有阳光,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