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初冬的风刚刮过宫墙，就把静云轩的门帘吹得“啪嗒”响。姜雪宁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心里还在盘算着——这是她入宫的第三日，太子妃的身份虽稳，可宫里势力盘根错节，总得找几个“用得上”的人。听宫人说，先帝有个十七公主沈宁，住在这偏僻的静云轩，不受宠，没靠山，性子又软，正好拉来做个“眼线”，平日里帮着递些消息也好。

她手里攥着个锦盒，里面是支赤金点翠嵌珍珠的步摇——是她特意从陪嫁里挑的，不算最贵重，却足够亮眼。珍珠有绿豆大，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翠羽是新挑的孔雀羽，绿得鲜亮，插在头发上，走路时珍珠会晃，最能衬得人娇贵。姜雪宁想着，沈宁常年住在这冷宫里，见了这步摇，定会欢喜，到时候再温言软语几句，不怕她不跟着自己走。

可一进静云轩的院子，姜雪宁还是愣了愣。

哪是什么宫苑？院里连块像样的青石板都没有，尽是些碎石子，踩上去“咯吱”响。墙角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戳在灰扑扑的天上，树下堆着半筐没劈完的柴，旁边还放着个破了口的陶盆，里面种着几株蔫头耷脑的兰草——这哪像公主住的地方？比她以前在县丞府的别院还寒酸。

“太子妃驾临，十七公主接驾——”

跟着的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廊下才匆匆跑出个人影。是沈宁，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月白宫装，领口绣着朵浅碧色的兰草，针脚倒是细密，可料子太薄，风一吹就贴在身上，显得她格外单薄。她手里还攥着根针线，显然是刚在做活，看见姜雪宁，慌忙把针线塞到袖袋里，快步走过来，屈膝行礼，声音软得像棉花：“十七公主沈宁，见过太子妃娘娘。”

姜雪宁扶了她一把，指尖触到她的胳膊，细得硌手，还透着点凉。她心里暗笑，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连件厚衣裳都没有。嘴上却笑得温和：“妹妹不必多礼，我刚入宫，听说你住在这儿，便来看看你。”

沈宁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妆，只唇上点了点浅红，眼睛倒亮，像浸在水里的星，只是看着姜雪宁时，带着点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紧紧攥着袖袋里的针线。

“娘娘快请坐。”沈宁引着姜雪宁到廊下的竹椅上坐下，又喊小宫女“春桃，快给太子妃娘娘倒茶”。

姜雪宁坐下时拢了拢裙摆，眼角扫过廊下的小几——上面摆着个针线筐，里面是块灰布，看样子是在缝棉衣，针脚歪歪扭扭的，旁边还放着个小兔子形状的布偶，耳朵缺了个角。她心里更轻视了，连做针线都这么笨拙，果然是块“软料子”。

春桃端着茶过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穿着件袖口磨破的青布宫女服，手冻得通红，指甲盖泛着青，端茶时手还微微发抖。姜雪宁接过茶碗，瞥见春桃耳后光秃秃的，连个银坠子都没有，再看旁边另一个扫地的小宫女，发间也只别了根木簪，心里便有了数——这静云轩，是真穷。

“妹妹在宫里住着，想必也闷得慌。”姜雪宁放下茶碗，从锦盒里取出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递到沈宁面前，声音放得柔：“我这儿有支步摇，看着配你正好，你拿着戴，也算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点心意。”

步摇在阳光下晃了晃，珍珠的光落在沈宁脸上，她眼睛猛地亮了亮，显然是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首饰。她慌忙摆手：“娘娘，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姜雪宁把步摇塞到她手里，指尖故意碰了碰她的手，只觉她手心发潮，带着点紧张的汗，“你我都是宫里人，以后互相照拂，一支步摇算什么？”她这话里的拉拢意味，说得再明显不过。

沈宁捏着步摇，指尖碰到冰凉的赤金，又触到温润的珍珠，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低头道：“谢……谢谢太子妃娘娘。”

姜雪宁看着她这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满意，正想再说几句拉拢的话，就见春桃端着针线筐过来，小声对沈宁说：“公主，您的棉衣快缝好了，就是领口还差几针……”

沈宁抬起头，目光落在春桃冻得发红的手上，又扫过她耳后，忽然顿了顿。她捏着步摇，看了看春桃，又看了看旁边扫地的青禾——青禾的发簪断了半截，用红线绑着，勉强别在头上。

姜雪宁心里正疑惑，就见沈宁拿着步摇，走到春桃面前，笑着说：“春桃，你看这步摇上的珍珠，是不是很好看？”

春桃愣了愣，点头：“好看，公主您戴着肯定好看。”

“我戴着也没用。”沈宁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拨下步摇上的两颗小珍珠，用指尖捏着，又从针线筐里找出根红绳，飞快地串了起来，“你耳朵上光秃秃的，这两颗珍珠给你串个耳坠，戴着暖和。”

春桃慌忙摆手：“公主，这是太子妃娘娘给您的，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沈宁把串好的珍珠耳坠塞到春桃手里，又看向青禾，把步摇上的翠羽拆下来，别在青禾的发间，“你那簪子断了，这翠羽别着，也好看。”

青禾也慌了：“公主，我们是奴婢，哪能戴这个？”

“有什么不能的？”沈宁笑了笑，眼角弯起一点弧度，像初冬里难得的暖阳，“首饰嘛，戴在身上好看就行，分什么主子奴婢？我这儿还有根金钗杆，插头发正好，够我用了。”说着，她把剩下的光秃秃的金钗杆捏在手里，对着廊下的铜镜照了照，还挺满意，“你看，这样多好。”

姜雪宁坐在竹椅上，看着这一幕，端着茶碗的手猛地顿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沈宁会把她送的步摇拆了分人——那可是赤金点翠的步摇，不是街边几文钱的小玩意儿！她原以为沈宁会像宝贝一样藏起来，或者戴着在宫里炫耀，却没料到，她竟随手分给了两个小宫女，自己只留了个没用的钗杆。

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紧接着就是浓浓的轻视。姜雪宁看着沈宁还在跟春桃说笑，看着她把钗杆插在头发上，笑得一脸满足，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真是个没用的软柿子！连支步摇都守不住，还想着在宫里立足？这么心软，这么没算计，就算拉拢过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反而可能给自己惹麻烦。

她原本的盘算，瞬间烟消云散。

“妹妹倒是心善。”姜雪宁放下茶碗，语气里没了刚才的温和，多了点敷衍，“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东宫，就不打扰你了。”

沈宁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变化，还以为她是真心夸自己，笑着起身送她：“娘娘慢走，我就不送远了。”

姜雪宁走出静云轩，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沈宁正帮春桃把珍珠耳坠戴上，春桃笑得眼睛都眯了，沈宁也跟着笑，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倒显得这冷院子有了点暖意。可姜雪宁只觉得刺眼，心里暗笑：“就这点出息，也配做公主？白费我一支步摇。”

她拢了拢披风，加快了脚步，把静云轩和那个分珠钗的软柿子，彻底从心里的“拉拢名单”里划掉了。往后宫里再听到沈宁的消息，她也只当是听个笑话，从未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沈宁死在天牢里，她才想起这一天，想起那支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步摇，想起自己当时那句“软柿子”的评价，心里才泛起一点迟来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