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裹着碎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姜雪宁躲在文华殿外的廊柱后,玄色披风的兜帽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抿得发白的唇。殿内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她心上。
“我没有!父皇,那密信不是我写的,是有人陷害我!”
沈宁的声音带着哭腔,发颤,却还透着点不肯认输的倔强。姜雪宁攥着廊柱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她太熟悉这声音了,上次在静云轩,沈宁给春桃戴珍珠耳坠时,也是这样软乎乎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可现在,这声音里全是绝望,听得她心口发闷。
她是偷偷来的。早上听说沈宁被押去文华殿受审,她的心就没踏实过。那封密信,是她写给平南王的,是她为了后位,亲手抄录的京城布防图。可现在,这罪名却扣在了沈宁头上——那个把她送的步摇拆了分给宫女、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软柿子,怎么扛得住“通敌叛国”的罪名?
姜雪宁悄悄掀起兜帽一角,透过廊柱的缝隙往殿内看。
沈宁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月白宫装的裙摆沾了灰,头发散乱,几缕碎发贴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她的膝盖大概跪疼了,微微发抖,却还是仰着头,看着坐在上首的先帝,眼睛通红,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兔子:“父皇,您查啊!我这半年都没出过静云轩,怎么会和平南王勾结?那信上的字不是我的,落款是假的,您让张大人来认,他见过我写字,他知道……”
“住口!”
皇上猛地一拍龙椅,玉圭撞在桌案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他指着沈宁,脸色铁青,眼底的厌恶像淬了毒:“卑贱之人,也敢狡辩!一个不受宠的十七公主,竟敢攀扯张御史?朕看你是被反贼迷了心窍,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卑贱之人”四个字,像重锤砸在沈宁身上。她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眼泪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刚才还带着的那点倔强,瞬间被这四个字碾碎了。
廊柱后的姜雪宁,心脏也跟着一缩。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脚刚落地,又猛地收了回来。手心沁出的汗浸湿了披风的袖口,她甚至能感觉到,袖管里那只藏着密信底稿的手,在微微发颤——那底稿还在她东宫的妆奁最底层,用锦缎包着,是她唯一的把柄。
“出去说清楚”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
出去吧,告诉皇上,密信是她写的,是她和平南王勾结,和沈宁没关系。沈宁那么无辜,她不该替自己死。上次在静云轩,沈宁还笑着说“娘娘的步摇真好看”,还把珍珠耳坠塞给春桃,她那么好,怎么能让她替自己背黑锅?
姜雪宁的手指动了动,想掀开兜帽,想推开殿门。可就在这时,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太子妃的凤冠霞帔——那是她从县丞府的小丫头,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熬了多少夜,受了多少委屈,才摸到的边儿。要是她现在站出去,承认自己通敌,别说后位了,她的命都保不住,姜家也会被她连累,满门抄斩!
她不能输。
姜雪宁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犹豫被一层冷硬的野心盖住。她攥紧袖管,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也让她清醒了——沈宁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没靠山,没势力,就算被冤枉,皇上也不会真的查到底。顶多就是被禁足,或者打入冷宫,死不了的。可她要是站出去,就什么都没了。
“殿下,该回东宫了,太子爷还在等您商议明日的祭天事宜。”
身后传来贴身宫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提醒。姜雪宁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宫女别说话。她再往殿内看时,沈宁已经不说话了,只是跪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狂风压弯的兰草,随时都会折断。
殿内又传来皇上的怒喝:“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押回天牢,没有朕的旨意,不准任何人探视!”
“父皇!”沈宁突然抬起头,声音嘶哑,“您再信我一次,就一次……”
可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禁军架了起来。她挣扎着,目光扫过殿门,像是在求救。姜雪宁赶紧缩回廊柱后,心脏“怦怦”跳得像要炸了,她甚至觉得,沈宁的目光好像扫到了她,带着点疑惑和期盼。
“快走!”禁军推了沈宁一把,她踉跄了一下,被押着往殿外走。
姜雪宁屏住呼吸,把自己缩在廊柱的阴影里。沈宁被押着从她面前走过,低着头,她能看见沈宁冻得发红的耳朵,能看见她裙摆上的灰印,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那一刻,她的手又动了,想伸手拉住沈宁,想对禁军说“等一下”,可袖管里的手却像被钉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后位的诱惑像一张网,把她牢牢困住。她想起平南王的承诺,想起自己戴上凤冠的样子,想起姜家的荣耀,那些念头像针一样,扎走了她心里仅存的愧疚。
沈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哭声也越来越远。姜雪宁还僵在廊柱后,手心被指甲掐出了几道血印,渗出来的血沾在披风上,看不真切,却疼得她浑身发冷。
“殿下,我们该走了。”宫女又催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担忧。
姜雪宁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把兜帽重新拉好,遮住脸上所有的表情。她没有再回头看文华殿的方向,脚步迈得很稳,却又带着点仓促——她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冲进去,毁掉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风还在刮,碎雪沫子落在她的披风上,很快融化成水。殿内的怒喝声停了,只剩下一片死寂。姜雪宁走着,耳边却总回响着沈宁那句带着哭腔的“我没有”,还有先帝那句“卑贱之人”。她攥紧袖管,把所有的犹豫和愧疚都压在心底,告诉自己:“没关系,沈宁不会死的,等我当上皇后,再想办法救她。”
可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她只是不想承认,为了后位,她已经把那个曾经对她笑、把步摇分人的软柿子,亲手推到了万丈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