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御史台,烛火已经燃到了第三根。张遮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洁白的宣纸,手里的狼毫笔蘸满了墨,却迟迟没有落下——不是犹豫,是心口的急火堵得他指尖发颤。
案角放着刚收到的消息,是他安插在宫里的小吏递出来的:沈宁被打入天牢的第二天,皇后就下令“缩减天牢用度”,连口热饭都不给送,春桃想送件棉衣,也被禁军拦在牢外,哭着回来报信。
“公主她……她在牢里咳得厉害,说冷,还说‘别让张大人为我冒险’。”小吏转述春桃的话时,声音带着哭腔。
张遮的指节猛地攥紧,笔杆被他捏得“咯吱”响。他怎么能不冒险?当年他刚入官场,被户部尚书构陷,是她匿名送来了案卷线索,纸角那朵淡墨兰,他至今夹在最常读的《论语》里,翻一次,心里就暖一次。现在她落难,他要是袖手旁观,还算什么“刚正不阿”?还算什么“对得起本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急,笔尖终于落在宣纸上。字里行间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实打实的证据:“十七公主沈宁,自去岁秋至今,居静云轩,每月出轩不超过三次,皆为给皇后请安;所接触者,仅宫人与园丁,无一人与平南王旧部有往来;天牢搜出的密信,字迹与公主平日所书迥异,落款‘沈宁’二字,笔法僵硬,显系伪造……”
写到“伪造”二字时,他的笔顿了顿,想起宫宴上沈宁画兰的样子——她的字软而不塌,带着点兰草的风骨,哪像密信上那样,笔画凌厉,透着股匠气的刻意?
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他却没知觉,只飞快地写完最后一句:“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十七公主沈宁,绝无通敌之事,恳请陛下彻查,还公主清白!”
写完,他把奏折仔细折好,放进锦盒,又从怀里掏出那片夹在《论语》里的兰草纸条,放在奏折旁——这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念想,他要带着这份“恩”,去朝堂上,为她争一次。
卯时三刻,朝堂之上。
先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刚议完“血冠礼”的筹备事宜,张遮就捧着锦盒,从官员队列里走了出来,躬身行礼:“臣张遮,有本要奏。”
“讲。”先帝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烦,显然还在为沈宁“通敌”的事心烦。
张遮捧起奏折,声音朗朗,字字清晰:“臣启陛下,十七公主沈宁被指‘通敌叛国’,臣有异议。公主深居简出,无通敌之机;密信字迹伪造,无通敌之证;臣愿以御史台印信担保,恳请陛下派专人重审此案,还公主一个清白!”
他的话刚落,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官员们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谁都知道,沈宁是皇后亲自栽赃的,这时候站出来为她说话,就是跟皇后作对,跟盛怒的皇上作对。
“张遮,你好大的胆子!”
果然,没等皇上开口,站在队列前排的礼部尚书就跳了出来,此人是太后的表亲,平日里最会揣摩太后心意。他指着张遮,声音尖利,像只炸毛的公鸡:“十七公主通敌,人证物证俱在,你竟敢为她狡辩?我看你是收了她的好处,还是跟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尚书大人慎言!”张遮猛地抬头,眼神里的刚正像出鞘的剑,“臣所言,句句属实,皆有证据,何来‘狡辩’?若大人能指出臣奏折中的错处,臣甘愿受罚;若不能,还请大人闭嘴,勿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礼部尚书被他怼得脸色涨红,却不肯罢休,又往前一步,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书信,扬声道:“证据?我这里就有证据!陛下您看,这是臣从燕家旧部那里搜出来的信,上面写着,张遮之母,当年曾侍奉燕家主母,与燕家往来甚密!燕家是‘血冠礼’谋逆的逆党,张遮与逆党有旧,如今为十七公主说话,怕不是想为燕家翻案,一并谋逆!”
“什么?!”皇上猛地拍桌,龙椅扶手被他拍得“咚咚”响,“张遮,你竟敢隐瞒与逆党的关系?难怪你为沈宁说话,原来是早有勾结!”
张遮的瞳孔瞬间收缩,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他母亲确实曾在燕家做过绣娘,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燕家出事时,他母亲早已离开,怎么就成了“与逆党有旧”?这分明是栽赃,是礼部尚书为了讨好皇后,故意编造的罪名!
“陛下,臣冤枉!”张遮慌忙跪下,声音带着急,“臣母在燕家做事时,燕家尚未谋逆,且臣母早已病逝,此事与臣无关,与十七公主更无关!礼部尚书这是诬陷,是为了掩盖十七公主被栽赃的真相!”
“诬陷?”礼部尚书冷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陛下,张遮这是典型的‘为逆党张目’,若不严惩,恐难服众!”
周围的官员们纷纷附和,有的是怕得罪太后,有的是想落井下石——张遮平日里弹劾过不少权贵,早就得罪了人,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够了!”皇上的怒喝压过了所有声音,他指着张遮,脸色铁青,“朕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分不清忠奸!念在你往日还有点功绩,朕不杀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刻起,贬你为庶民,押入大牢,待查清你与燕家的关系,再作处置!”
“陛下!”张遮猛地抬头,眼睛通红,想再说什么,却被禁军架了起来。他挣扎着,看向龙椅上的先帝,看向周围那些或冷漠或嘲讽的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写了一夜的奏折,攒了满心的证据,到头来,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大人,别挣扎了,没用的。”架着他的禁军低声劝道,眼神里带着点同情。
张遮停下了挣扎,却挺直了脊背。他被押着往外走,路过官员队列时,瞥见礼部尚书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不是为自己,是为沈宁。他没能救她,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她在天牢里,要是知道了,该多失望?
走到朝堂门口时,他忽然回头,看向皇宫深处天牢的方向,心里默念:“公主,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还你清白……你再等等,就算我成了庶民,也会想办法救你,一定……”
风从朝堂外吹进来,带着初冬的冷意,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被押着走下台阶,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里的凉。怀里的兰草纸条,被他攥得皱巴巴的,纸角的墨兰晕开,像一滴没来得及掉的眼泪——那是她当年帮他的证据,现在,却成了他心里最沉的愧疚。
他不知道,这一去大牢,再出来时,听到的,会是她在天牢里自尽的消息;他更不知道,他这一折,没救成她,反而成了往后余生,刻在骨头上的“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