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风,比边疆的雪还冷。
沈宁蜷缩在草堆上,身上那件囚服又薄又脏,沾着牢里的霉味和湿泥,贴在背上,像块冰。草堆是湿的,一坐上去,寒气就顺着衣料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刚过辰时,咳嗽又涌了上来,她慌忙用袖口捂住嘴,怕惊扰了牢外巡逻的卫兵,可咳得太急,身子忍不住蜷缩成一团,单薄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她放下手,看着袖口上沾着的一点淡红——是刚才咳得太猛,呛出的血痕。她赶紧把袖口往身后藏,指尖攥着囚服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老茧里。这风寒是三天前染上的,那天皇后下令“缩减天牢用度”,热水停了,连粗米都只给小半碗,她夜里冻得睡不着,第二天就开始咳嗽,一天比一天重。
“公主,公主!”
牢门外传来极轻的呼唤,是春桃的声音。沈宁抬起头,看见铁栏外,春桃穿着件灰布宫女服,手里攥着个粗瓷碗,正踮着脚,飞快地往这边递,眼神里满是急慌,还不忘环顾四周,怕被巡逻的卫兵发现。
“春桃,你怎么来了?”沈宁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开口,又忍不住咳了两声,身子晃了晃。
“我偷偷混进来的,给您带了点热汤。”春桃把碗从铁栏的缝隙里塞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是厨房偷偷留的米汤,还温着,您快喝了,暖暖身子。”
粗瓷碗递到沈宁手里,带着点温热,烫得她指尖发麻,却又觉得这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爬到心口。她低头看着碗里的米汤,只有薄薄一层,飘着几粒米糠,却比宫里的山珍海味还香。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烫得舌尖发疼,却舍不得停——这是她入狱五天来,喝到的第一口热的东西。
“公主,您咳得这么厉害,得找个太医看看啊……”春桃看着她喝完汤,眼眶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我昨天想求守卫给您找个医官,他们说‘皇后娘娘有令,罪妃不配用医官’,还推了我一把……”
沈宁把碗递回去,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风:“别求他们,没用的。”她知道,皇后把她打入天牢,就是要让她“自生自灭”,这风寒,这冷饿,都是皇后计划里的一部分,怎么会让医官来救她?
春桃咬着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凑近铁栏,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公主,有件事……我得告诉您。谢帝师那边,林侍卫偷偷给我递了消息,说他在暗中调人,想等夜里劫狱,救您出去;还有张大人,他还在上诉,昨天跪在宫门外,求皇上重审您的案子,被皇后的人打了好几棍,膝盖都流血了,还不肯走,说‘不还公主清白,就不起来’……”
“什么?”
沈宁猛地抬头,眼睛里瞬间泛起水光,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急。她攥着铁栏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咳嗽都忘了,声音里带着点颤抖:“谢危要劫狱?张遮还在上诉?”
“是!”春桃点头,眼里带着点希望,“谢帝师有兵权,张大人有民心,他们一定能救您出去的!公主,您再等等,很快就能出去了,就能回到静云轩,喂您的雪球了……”
“别让他们冒险。”
沈宁突然开口,打断了春桃的话。她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囚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咳了两声,身子又晃了晃,却还是固执地重复:“告诉他们,别来救我,我……认了。”
“公主!您怎么能认?”春桃急得快哭了,“这罪名是皇后栽赃的,您没通敌,您为什么要认?”
沈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以前绣过兰草荷包,喂过雪球,接过谢危的木雕兔子,接过张遮的蜜饯,接过燕临的桂花糖,现在却因为咳嗽和寒冷,变得又红又肿,指缝里还沾着草屑和霉斑。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认不认,不是我说了算的。皇后要我背这罪名,父皇信了,这就够了。我要是不认,谢危劫狱,就是‘谋逆’,他筹谋了那么多年的事,不能因为我这一个‘有罪之人’,毁了他的计划;张遮上诉,只会让皇后更恨他,说不定会像燕家一样,给他安个‘逆党’的罪名,连他也一起拉下水……”
她想起冷宫里的谢危,那时他还是个缩在墙角的少年,眼里结着冰,她对他说“你眼里的雪会化的”,现在他的雪刚要化,怎么能因为她,再让雪结上?她想起宫宴上的张遮,他看着她画兰,指尖发颤,说“像极了故人笔迹”,他的刚正是他的命,怎么能因为她,让他丢了命?
“我认了,就当是……给他们换个平安。”沈宁抬起头,看着春桃,眼里的泪还没干,却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春桃,你帮我带句话,告诉谢帝师,别劫狱,他的仇比我重要;告诉张大人,别上诉了,他的刚正,别浪费在我身上……就说我认了,认这‘通敌’的罪名,认这冷牢的苦,只要他们平安,我就……没什么遗憾的。”
“公主……”春桃哭得更凶了,伸手想碰她,却被铁栏挡住,“您怎么这么傻?他们都想救您,您怎么能自己放弃?”
“不是放弃。”沈宁咳了两声,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神里带着点温柔的坚定,“是不想他们为我冒险。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活不活,对这朝堂没什么影响,可他们不一样……谢帝师能推翻这腐朽的皇室,张大人能让朝堂清明,他们的命,比我金贵多了。”
她想起窗台上的木雕兔子,不知道雪球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静云轩的廊下等着她;想起张遮送她的绝版书,还没看完;想起燕临的桂花糖,糖纸还在他身上吧……这些回忆像暖光,照在她冰冷的心上,让她觉得,就算在这冷牢里,认了这罪名,也值得。
“春桃,你快走吧,别被人发现了。”沈宁挥了挥手,声音又开始发哑,咳嗽又要涌上来,“记住,别让他们来……我没事,咳几天就好了,等父皇消了气,说不定就放我出去了……”
最后那句,是她骗春桃的,也是骗自己的。她知道,皇后不会让她活着出去,可她还是想让春桃安心,想让谢危和张遮安心。
春桃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远处传来卫兵的脚步声,只能抹着眼泪,把碗藏在身后,飞快地说:“公主,我会带话的,您多保重,我再想办法给您送热的来!”说完,就转身跑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沈宁靠在墙上,咳嗽又忍不住了,她捂住嘴,咳得身子发抖,掌心的血痕又深了点。她看着铁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那光很弱,却能照见空气中的尘埃,像她这短暂又渺小的人生。
“别冒险……”她低声念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庆幸——庆幸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一件事,哪怕是“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哪怕是在这冷牢里咳到吐血,只要他们平安,就好。
天牢的风还在刮,吹得铁窗“哐当”响,可沈宁的心里,却因为那点“保护他人”的念头,泛起了一点微弱的暖意,比刚才那碗米汤,还要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