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黄昏,只剩铁窗缝里漏进来的一点残阳,像凝固的血,洒在沈宁蜷缩的草堆上。她刚咳完一阵,胸口疼得像被钝器碾过,扶着墙慢慢坐直,指尖下意识摸向怀里——那里藏着个巴掌大的平安符,用从囚服上拆下来的浅碧色线绣的,兰草歪了茎,“平安”二字的“安”字还少了一点,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她攥得发皱。
这是她在牢里绣的,用的是春桃偷偷塞给她的碎布,还有从草堆里捡的、磨尖了的细木枝当针。她练了半个月,咳得手发抖时就停下来喘口气,线断了就重新接,哪怕“安”字绣了五次还是歪的,她也没扔——这是给谢危的,她想让他平平安安,哪怕自己看不到他平安的样子。
“咳……咳咳……”
又一阵轻咳涌上来,她用袖口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的气带着点血腥味。袖口上的兰纹早就被磨得模糊,沾着前几天咳出来的血痕,像朵枯萎的兰。她放下手,看着铁窗外的残阳一点点沉下去,心里忽然平静下来——她知道,皇后不会让她熬过今天。
果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越来越近,踩在青砖上“咚咚”响,像敲在她的心上。不是春桃的轻步,是宫里太监特有的、带着压迫感的步伐。
沈宁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色宫服的太监,手里端着个描金托盘,托盘上放着个白瓷酒壶和一只小碗,面无表情地站在牢门外。他的脸像涂了层蜡,眼神冷得像天牢的墙,扫过沈宁时,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她不是个活人,只是堆该清理的垃圾。
“十七公主沈宁,接皇后娘娘懿旨。”太监的声音尖细,却没什么起伏,像念着早已写好的稿子,“娘娘念及你毕竟是皇室血脉,赐‘玉露酒’一杯,留你全尸,体面上路。”
“玉露酒”三个字,像块冰砸在沈宁心上。她认得那酒壶——宫里的桂花酒就是这个样子,母妃还在时,每年深秋都会给她酿一壶,甜得像蜜。可现在,这壶里装的,是要她命的毒酒。
沈宁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囚服太短,露出的脚踝冻得青紫,沾着草屑,可她还是尽量站得直了点——母妃以前说,“阿宁是公主,就算落难,也要有公主的体面”。她走到铁栏前,伸出手,指尖因为咳嗽和寒冷,还在微微发抖,却还是稳稳地接过了太监递来的小碗。
酒液倒在碗里,是琥珀色,像极了宫里的桂花酒,甚至还飘着点淡淡的香气。可沈宁知道,这香气里藏着的,是穿肠的毒。她低头看着碗里的酒,忽然想起母妃模糊的脸——母妃是在她五岁那年“病逝”的,那天宫里的人说母妃得了急病,她只远远看了一眼,母妃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嘴角似乎有血迹,像现在的自己。
“我母妃生前,是不是也这样死的?”
沈宁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太监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直视着太监的眼睛,眼神里没有哭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悲凉,“是不是皇后也给她送了这样一壶‘酒’,说她‘病逝’?”
太监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冷漠,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更尖了点:“公主何必多问?饮了酒,也算对得起皇室血脉了。”他没答,可这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沈宁笑了,笑得很轻,却带着点自嘲。原来母妃不是病逝,是和她一样,被皇后用一杯毒酒,悄无声息地除掉了。就因为母妃是婢子出身,就因为母妃不争不抢,就因为母妃……碍了皇后的眼。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小碗,又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符上的兰草硌着手心,像谢危当年在冷宫里的眼神,结着冰,却又藏着点她没看懂的光。她练了半个月的符,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当年冷宫里的馒头,是她送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眼里的雪,其实早就化了一点。
“娘娘有旨,限时一刻,公主请吧。”太监催促着,语气里多了点不耐,像是怕耽误了回宫复命的时间。
沈宁没有再犹豫。她攥紧怀里的平安符,指尖深深嵌进符上的针脚,哪怕被木刺扎得发疼,也没松开。然后,她抬起碗,仰头,将那碗毒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没有桂花酒的甜,只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疼,从舌尖一直烧到心口。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却没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放下碗时,她的手已经开始发僵,胸口的疼越来越烈,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咳意又涌上来,却咳不出声,只能张着嘴,大口喘着气。
太监接过空碗,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就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完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差事。
沈宁扶着铁栏,慢慢靠回墙上。毒性发作得很快,四肢开始发麻,视线也渐渐模糊,可她怀里的平安符,却攥得越来越紧。她想起冷宫里的谢危,想起他接过馒头时冰得像铁的指尖;想起宫宴上的张遮,想起他看着她画兰时发颤的指尖;想起御花园的燕临,想起他接过桂花糖时发红的耳尖……
这些人,是她短暂一生里,仅有的暖。她不能拖累他们,这杯毒酒,是她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死了,皇后就不会再因为她,去针对谢危和张遮;她死了,他们就能安心做自己的事,推翻这腐朽的皇室,让朝堂清明。
“谢危……平安符……你要平安……”
她低声念着,声音轻得像气音,视线彻底黑下来之前,她最后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那歪歪扭扭的兰草,像极了她自己——不被重视,却也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想给别人一点暖。
身体慢慢滑落在草堆上,她蜷缩着,像刚入牢时那样,只是怀里的平安符,被她死死攥在手心,指节泛白,哪怕意识消散,也没松开。
铁窗外的残阳彻底沉了下去,天牢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风。那只攥着平安符的手,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守护着她这辈子,唯一没说出口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