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牢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铁锈味混着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张遮扶着墙站定，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素袍沾着牢里的泥污，袖口还破了个口子，露出的手腕上印着几道浅浅的淤青——那是前日他不肯在“沈宁通敌”的案卷上画押，被狱卒推搡时撞的。

“张侍郎，您可算出来了。”守牢的老卒递过他的刑部令牌，语气复杂，“谢大人昨夜血洗宫门，宫里乱成一锅粥，皇后娘娘顾不上您这案子，吏部那边催着您去销假呢。”

张遮接过令牌，指腹摩挲着上面冰凉的“刑部”二字，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哑得厉害：“沈……十七公主呢？她的案子……”

老卒脸上的神色瞬间垮下来，叹了口气，别过脸不敢看他：“公主她……三日前就没了。谢大人闯天牢把人接走了，听说静云轩现在……挂着白幡呢。”

“没了？”

三个字像块冰，狠狠砸进张遮的心里。他猛地攥紧令牌，指节泛得发白，连令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都没察觉。前几日他被关在牢里，还在心里盘算着，等出去了就去求见皇上，哪怕拼着罢官，也要把沈宁的案子翻过来——他查过，所谓“通敌”的证据全是皇后伪造的，那姑娘明明连兵书都看不懂，怎么会通敌？

可现在，人没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沈宁，是在刑部大堂。她穿着一身月白裙，站在堂下，面对盘问时虽怕得发抖，却还是攥着袖口，小声说“张大人，我没做过”。那时他还想，这公主倒是不像宫里那些娇纵的主儿，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后来他查案路过静云轩，又撞见她蹲在阶前种兰草，手指沾着泥，却笑得眉眼弯弯，见了他还恭恭敬敬地喊“张大人好”。

怎么就没了呢？

张遮没再听老卒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往天牢深处跑。玄色的牢门一扇扇从他身边掠过，巡逻的卫兵见了他，要么吓得躲远，要么不敢阻拦——谁都知道，这位张侍郎是个硬骨头，连皇后都敢顶撞，如今谢危闹得这么凶，没人想惹他。

最深处的那间牢房还敞着，牢门的铁锁碎在地上，青砖缝里的血迹已经发黑，草堆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凹陷，像是有人曾蜷缩在这里。张遮脚步踉跄地冲过去，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堆草——湿冷、粗糙，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这就是她最后待过的地方。

他想起老卒说的“冻得青灰的手”，想起燕临喷在宫墙上的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他喘不过气。他慢慢把手伸进草堆里，一点点摸索着，指腹被草叶上的细刺扎破，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忽然，指尖触到一片薄薄的纸。

张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小心翼翼地把纸从草堆里抽出来。是张泛黄的草纸，边角被磨得卷了边，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墨水有些晕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张大人，别为我违逆本心。”

“别为我违逆本心……”

张遮低声念着这句话，喉咙突然发紧，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这是她写给他的。前几日他查案时，曾私下对她说“公主放心，我必还你清白”，那时她还笑着说“多谢张大人，您别为了我惹麻烦”。原来她早就料到了结局，早就劝他别管她的事。

可他还是管了。他为了查她的案子，顶撞了皇后，被关了牢，终究还是没能护住她。

张遮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行字，纸角被他攥得发皱。他蹲在草堆前，肩膀微微颤抖，却没哭出声——他这辈子断过无数案子，见过无数生死，从来都是铁面无私，可这一次，他却觉得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几乎站不起来。

“是我来晚了。”他声音发颤，对着空无一人的牢房轻声说，“我没能护住你，也没能听你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张遮才站起身，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紧贴着心口。他走出天牢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比在牢里还冷。

他没回家，直接去了吏部。

吏部尚书见他来了，赶紧起身迎接，刚想开口说宫里的事，就见张遮从怀里掏出一份折页，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我的辞呈，从今日起，我辞去刑部侍郎一职，自此不再为官。”

“张侍郎！你疯了？”吏部尚书惊得差点打翻茶杯，“现在宫里乱成这样，正是用人之际，你怎么能辞官？再说，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就为了一个……”

“为了她，值得。”张遮打断他的话，眼神坚定，“我为官，是为了守本心，护公道。可如今，公道没了，本心也违了，这官，不当也罢。”

他没再看吏部尚书的脸色，转身就走。官服、令牌、印信，他全都留在了吏部，只带着怀里的那张纸条，一步步走向静云轩。

静云轩外，两挂白幡还在风里飘着，老仆正在门口扫地，见了他，愣了一下，又红了眼眶：“张大人……”

张遮没说话，只是对着白幡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身，在静云轩对面的墙角，找了些干草和木板，开始搭草棚。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还在流血，却做得很认真。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说他傻，说他放着好好的侍郎不当，来这里搭草棚；燕家的旧部路过，想帮他，被他拒绝了；甚至谢危带着人从皇宫回来，路过这里，看到他蹲在草棚里整理干草，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手下别去打扰。

草棚搭好时，天已经黑了。张遮坐在草棚里，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就着月光看了又看。风从棚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静云轩里兰草的枯味，他忽然想起，沈宁种的兰草，还没等到开花。

“你放心，”他对着纸条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我守着你，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的兰草，我帮你浇；你的静云轩，我帮你看着。”

他这一辈子，刚正不阿，不偏不倚，从没为谁低过头，从没为谁放弃过原则。可这一次，他为了那个写着“别为我违逆本心”的姑娘，辞了官，搭了草棚，心甘情愿地守着这两挂白幡。

夜色渐深，静云轩的白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草棚里的张遮抱着膝盖，手里攥着那张纸条，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不再是那个铁面无私的刑部侍郎，只是一个为了故人折腰，守着一片青幡的普通人。

远处的皇宫还在传来零星的厮杀声，谢危的疯癫，燕临的决绝，都与他无关。他只知道，他要在这里守着，守到兰草再开花，守到那个姑娘的仇报完，守到他能对着她说一句“我没再违逆本心，也护住了你想护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