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鎏金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可姜雪宁坐在铺着白狐裘的贵妃榻上,却觉得浑身发冷,指尖冰得像攥了块寒玉。案上的青瓷茶具被她扫落在地,“哐当”一声碎成瓷片,滚烫的茶水溅在她月白绣金的宫裙下摆,她却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封刚送来的密信——“十七公主沈宁,三日前于天牢饮毒酒薨,谢危反,帝后被囚”。
“薨”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她猛地抬手捂住嘴,喉咙里涌上腥甜,却被她硬生生咽回去。怎么会?沈宁明明前几日还托人给她递过一张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太子妃姐姐,东宫阶下的梅该开了,等我出去,陪你看梅”。
她想起半月前,沈宁被押入刑部大牢时,曾在宫门口撞见她。那时沈宁戴着镣铐,囚服上沾着泥,却还是笑着冲她摆手:“姐姐别担心,我没做过通敌的事,张大人会还我清白的。”可她当时在做什么?她被皇后以“太子安危”为由,拦在东宫,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敢替沈宁说。
“都是我……”姜雪宁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攥着裙摆,锦缎被她捏得发皱,“若我当时去求皇上,若我去刑部找张大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从榻上跌下来,踉跄着想去宫门,却被宫女拦住:“太子妃娘娘,谢大人已经封了宫门,燕世子的兵马守在外面,您不能出去!”
“让开!”姜雪宁嘶吼着推开宫女,发髻散了,珠钗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我要去见她!我要去静云轩!”可她刚跑到回廊拐角,就听见两个洒扫的宫人蹲在墙角闲聊,声音不大,却字字扎进她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十七公主被关天牢前,连夜缝了件棉衣呢。”
“缝棉衣做什么?天牢里再冷,她也穿不上了。”
“说是给太子妃娘娘的!”另一个宫人压低声音,“公主说东宫虽有暖炉,可夜里风大,太子妃娘娘体寒,她想着缝件厚点的棉衣托人送去,结果还没送出去,就被皇后的人抓了……”
“棉衣……”
姜雪宁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原地。她缓缓转过身,眼底翻着猩红的潮,一步步走向那两个宫人。宫人们见她过来,吓得赶紧跪下身,脸色惨白:“太子妃娘娘恕罪!奴婢们胡说八道……”
姜雪宁没听她们的辩解,一把揪住其中一个宫人的衣领,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她缝棉衣给我?为什么?她自己在天牢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为什么要给我缝棉衣?”
宫人被她的样子吓得哭起来:“奴婢也是听牢里的老卒说的……公主说,去年冬日,她给您送暖炉时,见您手冷得发抖,就想着缝件棉衣……她说您是她在宫里唯一的姐姐,不能让您冻着……”
“姐姐……”姜雪宁猛地松开手,宫人跌坐在地上。她后退两步,撞在回廊的朱红柱子上,后脑勺传来钝痛,却比不上心口的剧痛。去年冬日的暖炉还在她的妆台上,是沈宁用自己的月钱买的,裹着厚厚的棉套,说“姐姐拿着不冻手”。可她呢?她收了暖炉,却在沈宁最需要她的时候,缩在东宫,连一句维护的话都不敢说。
“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姜雪宁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绣金牡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猛地推开拦着她的宫女,疯了似的往宫门外跑,裙摆被台阶绊住,她摔在地上,膝盖磕出淤青,却爬起来继续跑,锦靴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泥点沾了满裙,她却顾不上分毫——她要去静云轩,她要见沈宁最后一面,她要跟她说对不起。
宫门口的卫兵见她冲过来,本想阻拦,却被她眼底的疯癫和绝望震慑,下意识地让开了路。她一路跑出宫门,街上的行人见了她这副模样,纷纷避让,议论声在她耳边炸开,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眼里只有那座挂着白幡的静云轩。
静云轩的两挂素白长幡在风里飘着,猎猎作响,像在哭。姜雪宁踉跄着冲过去,刚到院门口,就看见一个青衫身影坐在草棚前,怀里抱着一张泛黄的纸条,面前是一口简单的木棺,棺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裙——那是沈宁生前最喜欢的裙子,裙摆上绣着几株歪扭的兰草。
是张遮。
“张大人……”姜雪宁声音嘶哑,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目光死死盯着那口木棺,“里面……是阿宁吗?”
张遮抬起头,他眼底布满红血丝,胡茬冒了青茬,原本挺直的脊背也有些佝偻。他看着姜雪宁凌乱的发髻、沾着泥污的宫裙,还有脸上未干的泪痕,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是公主。谢大人把她从牢里接回来,就入了棺,没让任何人碰。”
“没让任何人碰……”姜雪宁重复着这句话,一步步走向木棺。她伸出手,想碰那盖在棺上的月白裙,指尖却在离裙摆一寸的地方停住,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忽然想起宫人说的棉衣,想起沈宁冻得青灰的手,想起自己东宫的暖炉和狐裘,心口的痛再也忍不住,她猛地跪倒在棺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棺木,放声痛哭。
“阿宁!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她的哭声嘶哑得像被撕裂,肩膀剧烈颤抖,“若我当时敢跟皇后争,若我去求皇上,若我早点知道你在天牢里冷,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你缝的棉衣……我还没收到,你怎么就走了?”
张遮站在一旁,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手里的纸条被他攥得发皱。他想起沈宁在刑部大堂说的“太子妃姐姐是好人,她不会不管我”,想起她缝棉衣时冻得发紫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说一句指责的话,只是低声道:“公主从没怪过你。她被抓那天,还跟我说,别让你知道她的处境,怕你担心。”
“没怪过我?”姜雪宁猛地抬头,眼泪糊满了脸,眼底是无尽的自责,“她越不怪我,我越该死!我穿着暖炉烤火,她却在天牢里冻着,还想着给我缝棉衣……我这个姐姐,当得真窝囊!”
她猛地站起身,转身就往皇宫的方向跑。张遮愣了一下,伸手想拦,却没拦住。他看着她踉跄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棺上的月白裙,眼底的痛惜更浓——沈宁的死,终究还是让这宫里最尊贵的太子妃,也折了她的骄傲。
姜雪宁没回东宫,而是直奔天牢。她要去见那对被囚的帝后,她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对沈宁那么狠?为什么要用那样卑劣的手段,害死一个满心都是善良的姑娘?可刚跑到天牢门口,就撞见谢危从里面出来。
谢危穿着玄色官袍,袖口沾着药汁的黑渍,眼底是化不开的墨色。他看见姜雪宁,脚步顿了顿,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路。姜雪宁看着他眼底的疯癫和空茫,忽然想起沈宁说过“谢大人眼里有雪,我想让他的雪化掉”,她喉咙发紧,却终究没说一个字,绕过他冲进了天牢。
天牢里弥漫着“枯魂散”的腥甜味,帝后蜷缩在角落,形容枯槁。姜雪宁冲到他们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们看看!看看你们做的好事!阿宁到死都在想着给我缝棉衣,你们却赐她毒酒!你们配当皇帝皇后吗?你们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皇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姜雪宁,忽然笑了,笑得凄厉:“太子妃?你现在来怪我们?沈宁的死,可不是我们一人所为,她死,是她活该!”
“活该?”姜雪宁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想打她,却被身后的暗卫拦住。她看着帝后麻木的脸,忽然觉得无比讽刺——这对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夫妇,如今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毒药的折磨里,等着静云轩的花草枯尽,等着谢危的报复。
她猛地转身跑出天牢,外面的风刮得她脸疼。她抬头望向静云轩的方向,白幡在风里飘得更急,像沈宁在跟她挥手。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脚步坚定地往静云轩走——她要去陪沈宁,陪她看那株还没开的梅,陪她等那件没送出去的棉衣,哪怕只是守着那口木棺,她也要赎她的罪。
静云轩的草棚前,张遮还坐在那里。姜雪宁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看着棺上的月白裙,声音轻得像耳语:“张大人,我能在这里守着她吗?我想等她的梅开,想告诉她,她的棉衣,我收到了,很暖。”
张遮看着她眼底的悔意和坚定,缓缓点头,把手里的纸条往她那边递了递——纸条上除了“张大人,别为我违逆本心”,还有一行小字,是沈宁后来加上的,字迹更歪扭,却透着温柔:“若太子妃姐姐看到,告诉她,东宫的梅开了,替我多看看。”
姜雪宁接过纸条,指尖抚过那行小字,眼泪又掉了下来,却没再哭出声。她靠在草棚的柱子上,看着静云轩的白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在这里守着,守到梅开,守到谢危的仇报完,守到她能对着沈宁的棺木,说一句“姐姐错了,姐姐再也不会让你受冻了”。
风掠过静云轩的枯草,带着兰草的枯味,也带着姜雪宁未干的泪痕。那口简单的木棺,不仅装着沈宁的遗体,还装着东宫太子妃的愧疚,装着张遮的痛惜,装着谢危的疯癫,装着所有人对那个像兰草一样温柔的姑娘,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