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云轩的清晨总裹着一层冷雾,白幡被风扯得贴在廊柱上,又猛地飘起,像沈宁没说出口的话,在空院里打着转。张遮坐在草棚前,怀里揣着张叠得方正的纸,指尖把纸边捏得发毛——这是他昨日从刑部旧案卷宗里翻出来的,夹在沈宁“通敌”案的证物堆里,泛黄的纸页上,是那姑娘歪扭却认真的字迹。
姜雪宁就跪在棺前,一身月白宫裙沾了隔夜的露水,头发松松挽着,眼底是熬了半宿的红。她手里攥着那张写着“替我看梅”的小字条,指尖反复摩挲着纸角,像在跟棺里的人说悄悄话,声音轻得怕惊了风:“阿宁,今日天没那么冷了,你在里面……会不会闷?”
张遮看着她这副模样,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原本不想说,可一想到沈宁写这封信时的样子——天牢里没有灯,她借着铁窗透进来的月光,用炭笔一笔一画地写,手指冻得发紫,连碳粉都蹭在指缝里,却还在信里嘱咐“别让太子妃姐姐担心”,他心里那股憋了许久的气,就像被捅破的纸灯笼,猛地烧了起来。
“你起来。”
张遮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得像淬了冰。姜雪宁愣了一下,缓缓回头,看见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的红血丝比昨日更重,连胡茬都透着股戾气——这不是那个温和守着草棚的青衫人,是那个为沈宁抱不平的、刚正不阿的前刑部侍郎。
“张大人?”姜雪宁扶着棺木起身,膝盖发麻,踉跄了一下,“您……”
话没说完,张遮猛地抬手,将那张纸“啪”地拍在她面前的青石地上。纸页散开,炭笔写的字迹在晨光里格外扎眼,末尾那朵歪歪扭扭的兰草,和她缝在棉衣上的针脚,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自己看!”张遮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疼,“这是沈宁在天牢里,托牢卒递到御史台的密信!她怕你被平南王连累,怕你跟着那反贼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熬夜写的!”
姜雪宁的目光死死钉在纸上,浑身的血像瞬间冻住了。她蹲下身,手指抖得连纸都抓不住,好几次才捏住纸边,缓缓展开——
“御史台大人亲启:平南王欲于下月十五起兵,假称‘清君侧’,实则谋逆。太子妃姜氏不知其谋,前日曾劝其远离平南王,我恐其被牵连,特禀此事。沈宁愿以性命担保,太子妃绝无反心,只求大人速禀陛下,护其周全……”
碳笔写的字有些晕开,是因为写的时候手在抖吗?还是因为铁窗漏进来的风,吹得她眼睛发潮?姜雪宁看着“以性命担保”那五个字,喉咙里像堵了团烧红的棉花,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半月前,平南王派人来东宫,说要“借太子妃之名行事”,她当时虽觉不妥,却因怕牵连太子,没敢声张,只私下跟沈宁提过一句“平南王行事古怪”。那时沈宁没说什么,只攥着她的手说“姐姐别管,有我呢”,她还以为那是小姑娘的安慰,却没想到,沈宁转身就去查了平南王的底细,还在天牢里,用冻得握不住笔的手,写了这封护她的信。
“她写这信的时候,”张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哽咽的怒,“天牢里只有一碗冷粥,她舍不得喝,留着垫肚子,就为了省力气写这信。牢卒说,她写了整整一夜,手指冻得肿成萝卜,碳笔断了三根,却还在信里跟我叮嘱,‘张大人,别让姐姐知道,她胆子小,会怕’!”
姜雪宁的手指猛地攥紧纸页,炭粉沾在掌心,硌得生疼,可她却觉得比不过心口的万分之一。她想起皇后抓沈宁那天,平南王的人还在东宫劝她“暂避风头”,她躲在暖阁里,听着宫门外的喧哗,却没敢出去看一眼——她以为沈宁只是被皇后刁难,以为过几日张大人就能还她清白,却不知道,那时的沈宁,怀里还揣着这封护她的信,就被拖进了天牢,连递信的机会都没有。
“我……我不知道……”姜雪宁的声音碎成了片,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太子妃绝无反心”那几个字,“我以为她只是……只是被皇后冤枉,我以为……”
“你以为?”张遮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是失望,是痛惜,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你在东宫暖炉边喝着热茶,想着怎么保全太子,她在天牢里冻着,想着怎么保全你!她怕你被平南王当棋子,怕你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可你呢?你看着她被押走,没说一句话;你听说她死了,才来这里哭!你对得起她缝的棉衣,对得起她写的信,对得起她喊你那声‘姐姐’吗?”
“姐姐……”姜雪宁猛地瘫坐在地上,双腿发软,连扶着棺木的力气都没了。她手里的密信掉在地上,被风卷着,贴在棺盖的月白裙上,像沈宁亲手把信递到她面前。她想起沈宁笑着说“姐姐手冷,我给你缝棉衣”,想起沈宁在信里写“愿以性命担保”,想起自己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连她的信都没收到,心口像是被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难。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姜雪宁趴在地上,手抓着青石缝里的草,指甲缝里渗出血,却浑然不觉。她想喊沈宁的名字,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滴在地上的密信上,把炭笔字泡得模糊——就像她把沈宁的心意,把沈宁的付出,都给错过了。
张遮看着她哭到失声,胸口的气慢慢泄了,只剩下无尽的怅然。他蹲下身,捡起那张被踩得沾了泥的密信,用袖子轻轻擦着上面的污渍,声音低了下来:“她写这信的时候,还说……等她出去,要跟你一起去看东宫的梅,说今年的梅,肯定比去年开得艳。”
“梅……”姜雪宁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泥,像个迷路的孩子,“她还说要跟我看梅……我还没带她去看……她还没收到我给她买的梅花糕……”
她突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棺木上,双臂死死抱着冰冷的棺身,额头抵着棺盖,像要把自己嵌进去。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流,浸湿了棺上的月白裙,也浸湿了张遮递过来的密信。
“阿宁……对不起……”她的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喊着,“我不该怕……我该去救你……我该早点看到这封信……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去看梅,我给你买梅花糕,你缝的棉衣,我穿给你看……”
风又起,白幡飘得更急,像是沈宁在回应她。张遮站在一旁,把密信轻轻放在棺前,看着姜雪宁抱着棺木,肩膀剧烈地颤抖,像株被狂风压弯的兰草。他别过头,抬手擦了擦眼角——这姑娘,终究还是被沈宁的死,钉在了愧疚的十字架上。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燕临从皇宫回来。他勒住马,看着静云轩前的景象,看着抱着棺木无声痛哭的姜雪宁,看着站在一旁红着眼的张遮,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没下马,只是对着那两挂白幡,深深吸了口气——沈宁啊沈宁,你看,这么多人都在为你痛,你怎么就不回来看看呢?
姜雪宁还抱着棺木,手里攥着那张密信,指甲几乎要把纸页掐破。她知道,这封信,这棉衣,这没看的梅,都成了她这辈子还不清的债。她要守在这里,守到梅开,守到平南王的乱兵被平定,守到她能对着棺木说一句“阿宁,我没让你白死,我护住了我们想护的东西”。
只是那时,棺里的人,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