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禁军的哗变声、兵器碰撞声、宫女太监的哭喊声,像一锅煮沸的血水,在午门内外翻涌。玄色官袍沾着未干的血渍,谢危站在养心殿的白玉台阶上,手里攥着半块木雕兔子的碎片——兔子的耳朵又裂了一道,是刚才拦着叛兵时,被长矛扫到的。
他眼底没有了往日的疯戾,只剩一片死寂的空茫。暗卫跪在他脚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人!平南王旧部联合禁军叛了,已经攻到承天门!燕世子带着边境兵马正在赶来,可……可京中兵力混乱,再不管,就要血流成河了!”
“血流成河?”谢危嗤笑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火烧过,他抬手,将那半块木兔碎片举到眼前,月光从云层里漏出来,照在裂痕上,“她死的时候,天牢里的血,比这宫里的还稠。流再多血,她能回来吗?”
暗卫不敢接话,只能伏地颤抖。谢危没再看他,转身往宫墙方向走——那里挂着沈宁的画像,是他三天前让人画的,画里的姑娘穿着月白裙,蹲在静云轩的阶前种兰草,嘴角的笑像揉了春光,连鬓边的碎发都透着温柔。他把画像挂在宫墙上,正对着东宫的方向,他说:“让她看看,这皇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让她看看,谁欠了她的。”
刚走到宫墙下,就看见姜雪宁提着剑跑过来。她一身银甲,是燕临临走时给她的,甲胄上沾着泥和血,头发用红绸束着,眼底是熬了几夜的红——这些天她守在静云轩,见朝局混乱,便想着替沈宁守住这乱世,可刚冲进宫,就撞见了谢危。
“谢大人!承天门快守不住了,我去……”
“你站住。”
谢危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得像冰锥。姜雪宁的脚步猛地顿住,回头看见他一步步走近,玄色袍角扫过地上的断箭,手里的木兔碎片被他攥得指节泛白,眼底的墨色里,突然翻涌出骇人的疯戾,像沉寂的火山,猛地喷发。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疼得姜雪宁皱紧眉头,却没敢挣——她知道,这是沈宁的仇,是她欠的债。
“你想去平乱?”谢危的脸离她只有一尺,呼吸里带着血腥气和木兔的木屑味,“你配吗?”
姜雪宁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想替阿宁……”
“替她?”谢危猛地松开手,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碎玻璃,“你欠她一条命!你凭什么替她?她在天牢里冻得手指发紫,写密信护你周全的时候,你在东宫暖炉边喝热茶;她被皇后灌毒酒,临死前还攥着给你缝的棉衣的时候,你在想着怎么保全太子!你现在来替她?你配吗?”
姜雪宁被他骂得浑身发抖,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宫墙上。她的目光,猛地落在头顶的画像上——画里的沈宁正看着她笑,眉眼弯弯,像极了去年冬日,给她送暖炉时的样子。画像被风吹得轻轻晃,沈宁鬓边的碎发,像在跟她挥手,又像在问她:“姐姐,棉衣收到了吗?梅开了吗?”
“阿宁……”姜雪宁的声音碎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起天牢里那封被血泡湿的密信,想起棺木上那件没送出去的棉衣,想起静云轩里枯尽的兰草,想起自己跪在棺前说的“我还你”——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欠了沈宁一条命,这条命,不是愧疚能抵消的,不是守着梅开能偿还的。
谢危看着她盯着画像发呆,眼底的疯戾淡了些,却多了些残忍的冷:“你看她干什么?她在笑你,笑你胆小,笑你懦弱,笑你到现在都不敢还她这条命!”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扎进姜雪宁的心口。她猛地抬手,按住腰间的匕首——那是沈宁送给她的,去年生辰,沈宁说“姐姐在宫里,要护着自己”,匕首柄上刻着一朵小小的兰草,是沈宁亲手刻的。
“对……我不敢……”姜雪宁喃喃自语,手指抚过匕首柄上的兰草,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可我现在敢了,阿宁,我还你……”
她的动作快得像风,猛地拔出匕首,寒光一闪,映着宫墙上的画像,也映着谢危骤然收缩的瞳孔。谢危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却只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袖,匕首已经划破了她的颈侧,鲜血“唰”地喷出来,溅在宫墙上的画像上,像给沈宁月白的裙角,添了一朵妖异的红。
“沈宁……”姜雪宁的身体软软地往下滑,她看着画像,嘴角还挂着笑,声音轻得像要飘走,“棉衣……我收到了,很暖……梅……我替你看了……这条命……我还你……”
“姜雪宁!”
谢危嘶吼着,蹲下身想去扶她,却被她推开。她的手死死攥着匕首,指节泛白,血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滴在地上的断箭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跟画像里的沈宁,做最后的告别。
“别碰我……”姜雪宁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神却还盯着画像,“阿宁……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我是她的……姐姐……要干净地……还她……”
话音未落,她的头歪向一边,匕首“当啷”掉在地上,手垂了下去,眼睛还睁着,望着画像里的沈宁,像在跟她一起,看那株还没开的梅。
“疯子……都是疯子……”
谢危看着她的尸体,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底迸出猩红的血丝。他抬手,摸着宫墙上溅到的血,指尖沾着温热的液体,却觉得比天牢的墙还冷。他要的不是姜雪宁死,是沈宁能从画像里走出来,是天牢里那碗毒酒能倒回去,可现在,姜雪宁死了,沈宁还是没回来,只剩这满宫的火光和血,还有他手里那半块,再也拼不完整的木雕兔子。
“谢危!”
远处传来燕临的嘶吼,他骑着马,带着边境兵马冲进来,看到宫墙下的尸体,看到墙上溅血的画像,猛地勒住马,缰绳被他攥得死紧,指骨泛白。他翻身下马,冲过去,却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碰——姜雪宁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沈宁的画像,那模样,像终于得了解脱。
张遮也赶来了,他从静云轩一路跑过来,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还攥着那张沈宁写的密信。看到地上的尸体,他猛地停住脚步,密信“啪”地掉在地上,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红着眼,对着姜雪宁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这是替沈宁,也是替他自己,送这位愧疚了一辈子的太子妃,最后一程。
宫墙上的画像还在飘,沈宁的笑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姜雪宁的血顺着墙面往下淌,在画像下方积成小小的血洼,映着漫天的火光和混乱的宫变。谢危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匕首,看着柄上的兰草,突然抬手,将匕首狠狠插进宫墙的砖缝里——刀刃没入,只留刀柄在外,像一座小小的墓碑,刻着两个姑娘,再也还不清的债。
“都乱吧……”谢危转身,往养心殿走,玄色袍角扫过姜雪宁的尸体,也扫过地上的密信,“她回来了,又好像没回来……这皇宫,烧了也罢。”
火光越来越大,吞噬着宫墙,吞噬着画像,也吞噬着这场因沈宁而起的,满是血和泪的悲剧。燕临站在宫墙下,捡起那张密信,看着上面沈宁歪扭的字迹,突然红了眼眶;张遮蹲下身,轻轻合上姜雪宁的眼睛,嘴里喃喃着:“公主,她还你了……你也该安心了……”
只是,没人知道,画像里的沈宁,到底有没有看到;也没人知道,这场用命偿还的债,到底值不值得。只知道,那夜的皇宫,火光染红了天,血溅满了宫墙,两个姑娘的名字,被永远刻在了那道插着匕首的砖缝里,陪着谢危的疯癫,燕临的痛惜,张遮的怅然,在乱世里,成了一场再也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