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那最后深究的一眼，如同一根刺，扎在李莲花心头，让他坐立难安。他了解方多病，那小子看似跳脱，实则心思敏锐，一旦起了疑，绝不会轻易放弃。
莲花楼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李莲花不再试图与林依依交流，只是沉默地履行着照顾的职责，送药、送饭、收拾，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僵硬的疏离。他的眼神时常放空，带着一种深刻的疲惫和挣扎。
林依依也不再伪装麻木。既然试探的窗户纸已被捅破，她便不再浪费力气。她大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屋顶，或者窗外那片有限的天空，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偶尔，当李莲花靠近时，她会猛地看过去，那目光锐利而冰冷，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和质问。
这种无声的对峙，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李莲花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压力逼疯了。他一方面害怕方多病去而复返，带来他无法控制的变数；另一方面，林依依那冰冷的眼神和日渐消瘦的形销骨立，又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良心。
他守着的，是一个用恩情和欺骗编织的牢笼，里面关着他无法放手、却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珍宝。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李莲花照旧端着药碗进来。他将林依依扶起，垫好靠枕，然后舀起一勺药，习惯性地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林依依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地喝下。她转过头，避开了药勺，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拿走……我不喝。”
李莲花的手顿在半空，眉头蹙起：“别任性。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如何，李门主难道不清楚吗？”林依依打断他，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诮的冷笑，“喝与不喝，又有何区别？横竖……都是要死在这里的。”
“你不会死！”李莲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和强硬，“我说过，我会治好你！”
“治好我？”林依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嘶哑而悲凉，“用你的愧疚？还是用你的……囚禁？”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他，“李莲花，看着我！看着我这张脸！告诉我，你救的到底是谁？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婆，还是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来历不明的女人？”
她的逼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莲花心上。他握着药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瓷碗捏碎。
他看着她，看着那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那双盛满了讥讽和绝望的眼睛，所有的伪装和逃避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
“告诉我！”林依依用尽力气撑起身体，逼近他，声音颤抖却带着最后的决绝，“你留着我，到底想做什么？看着我一点点被毒折磨死，能满足你那可笑的愧疚感吗？！还是说，李大门主有某种特殊的癖好，就喜欢把一个……”
“够了！”李莲花猛地低吼一声，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骤然挥手！
“啪嚓——！”
药碗被他失控的力道挥落在地，漆黑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碎片四散。
巨大的声响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莲花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血丝，像是濒临崩溃的野兽。他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又看向被他的失态惊得愣住、脸色更加苍白的林依依，一股巨大的懊悔和无力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他差点伤了她……
林依依也确实被吓到了。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但很快，那惊吓就化为了更深的悲凉和一丝诡异的平静。
也好。撕破脸吧。总好过在那虚假的温柔里被凌迟。
她缓缓靠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仿佛累极了，轻声道：“李门主……何必动怒呢……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是想要我这具残破的身体……还是……只想看着它慢慢腐烂？”
她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却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人心痛。
李莲花看着地上流淌的药汁，如同看着自己同样狼藉的内心。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墙壁上，才勉强站稳。
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痛苦：“你……到底是谁？”
林依依没有睁眼，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凄凉的弧度：“我是谁……重要吗？一个将死之人罢了。”
“重要！”李莲花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告诉我！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承受这些？那块玉佩……对你又意味着什么？告诉我真相！就算……就算你要走，也让我知道，我欠下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命！”
他的话语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放她走”的可能，虽然微弱，却像是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林依依死寂的心。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他。李莲花的眼中不再有愤怒和强迫，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愧疚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渴望。
机会！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赌一把！赌他的良知！赌他对真相的渴望，能胜过那偏执的占有欲！
林依依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而微微升温。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始编织半真半假的谎言：
“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隐世的医族。”她缓缓开口，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忆，“族中古籍记载，碧茶之毒，并非无解……有一种秘法，可转移毒素，但需施术者以身承毒……”
李莲花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
“我离家游历……听闻李门主之事……心生……敬佩。”她斟酌着用词，避开系统的存在，“得知你身中此毒，便想……一试古籍之法……也算……践行医道……”
“所以你就伪装身份，接近我，然后用这种……这种近乎自杀的方法救我？”李莲花的声音颤抖，心像是被狠狠揪紧。只是因为敬佩？这理由太过苍白，却也让他无法反驳。
“至于那玉佩……”林依依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腰间（的仿品）上，眼神变得复杂而灼热，“它……它对我族至关重要……是一件失落已久的圣物……上面记载着……能缓解我族某种遗传病痛的秘法……我必须带它回去……”
她将玉佩的重要性与“族人生死”挂钩，试图激起他的同情和不忍。
“我救你……一是本心，二也是……存了私念。”她垂下眼睫，掩饰眼中的算计，声音变得更加虚弱，“本想……待你毒清之后……以恩情相求，换取玉佩……然后……我便离开……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却没想到……”
她却没想到，他会囚禁她。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李莲花已然明白。
一时间，莲花楼内静得可怕。
李莲花呆呆地站在那里，消化着这惊人的“真相”。一个隐世医族的传人，因为敬佩和族人生死，不惜以身承毒来救他，只为了换取一块对她族群至关重要的玉佩……
所有的怪异行为，似乎都有了解释。
巨大的震撼和滔天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竟然……竟然将这样一个对他有着再造之恩、且身负族人生死重任的女子，囚禁在此，让她承受着毒发的痛苦和绝望！
他之前那点可笑的、害怕失去她的私心，在这份沉重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卑劣和不堪！
他看着床上那个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因为提到族群而流露出的微弱光彩和恳求，心脏痛得几乎要碎裂。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一次，林依依没有挣脱。
“对不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这三个沉重无比的字。李莲花的声音哽咽，眼眶通红，“是我……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
林依依的心因为他的道歉而微微揪紧，生出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回家的执念压了下去。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一点点，眼中挤出几点泪光，带着最后的希冀望着他：“那……玉佩……可否……”
李莲花看着她眼中那卑微的乞求，心如刀绞。他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将玉佩给她，放她自由。
但是……一个更现实的问题猛地砸向他——她现在这个样子，身中剧毒，虚弱不堪，就算拿了玉佩，她能撑到回到族地吗？她口中的秘法，真的能救她吗？
万一……万一她刚离开就……
那个可能性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刚刚升起的放手念头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不！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就算要给她玉佩，也要先治好她！至少……至少要让她有活下去的力量！
他猛地收紧了手，眼中虽然依旧充满了愧疚，却也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玉佩……我可以给你。”
林依依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但李莲花的下一句话，却又将她打入深渊——
“但不是现在！”他看着她，语气斩钉截铁，“等你身体好起来！等你能自己走路，有力气活下去的时候！我亲自送你回去，把玉佩……亲手交给你族人！”
他还是不信！他还是不肯放她走！他只是换了一种更温和的、听起来更为她着想的方式，继续囚禁她！
希望再次破灭。巨大的失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林依依的理智。
她猛地抽回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她指着门口，声音凄厉而绝望：“出去！李莲花！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出去——！”
她的情绪激动异常，体内的毒素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再次狂躁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青紫，呼吸急促，眼看就要再次毒发！
李莲花吓坏了，想要上前帮她，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
“滚啊！”
看着她痛苦欲绝、恨他入骨的眼神，李莲花心如刀割，知道自己又一次伤了她。他不敢再刺激她，只能踉跄着退出房间，背靠着门板，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痛苦的咳嗽声和呜咽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真相灼伤了两个人。一个因为希望破灭而彻底心死，一个因为沉重的愧疚和无法放手的恐惧，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温柔的囚牢，变得更加冰冷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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