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或许是身处的位置不同，一行人只觉得如今望见的风景也如此不同。
于阗国向来地广人稀，比之北离堪称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建筑都不算高，泥土砌成的方屋处处透露出淳朴与粗犷的味道，以至那轮夕阳也显得格外的大，格外的近。
然而比起那轮显眼的夕阳，最前方的雷无桀显然更在意那几道不甚明显的炊烟。他快步上前，将手置于眼上，伸着脖子张望，几息之后，忽然爆发出一阵中气十足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到了！！”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雷无桀恨不能捶胸顿足来表达一番自己跋山涉水终得路的兴奋，然而仅是如此，也足够引人注意了。
“萧瑟！松公子！”
他目光贪婪地回望那些或打量或狐疑的视线，朝身后二人呐喊着：“你们快看，是人！好多人！”
纵使疲惫如萧瑟与松摧月，此刻也不禁在雷无桀的大嗓门下汗颜。
两人对视一眼，松摧月立刻取下身后的斗笠罩在头顶，萧瑟更是挤出为数不多的体力，以袖遮面，挪动着步子绕开杵在两人中间的雷无桀。
待混入了人群，两人还同时装模作样地跟着好事者望去。
只待一袭白衣胜雪的“萧瑟松公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这才陆陆续续有人无趣地收回目光。
作为三十二佛国之一，于阗国或许别的人不多，但和尚绝对是多如牛毛。
而沐浴在众人目光中的无心却是泰然自若得很，不紧不慢地移步至萧瑟身边开口道：“小僧有事在身，先离开一小会儿。”
萧瑟眨了眨眼，掩住目光中的一抹困惑，下意识望向松摧月，却见她已是极其自然地应下：“你去吧。”
话落，那白衣胜雪的僧人眨眼间便不见踪影，全无半点担心。
萧瑟被他迫不及待的态度弄得一哽，揣着手无语道：“我发现了，这和尚好像从未想过带上我们？”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见得你迈腿跑啊？
松摧月心中不由腹诽：“那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是……？”
雷无桀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吃饭！”
他两手紧攥，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地望着距离几人不远处的一家酒肆。
萧瑟再次一哽：“吃吃吃！就知道吃！”
酒肆一向是江湖中的消息来源地之一，来往游人众多，难保其中鱼龙混杂。何况之前有关黄金棺材的传言更是神乎其神，而带着无心逃跑的他们，不亚于携着巨额财富路过乱市。
松摧月明白萧瑟的担忧，目光四处搜寻了一番，最终定在一家成衣店上：“不，我们先换身行头。”
半刻钟后，新鲜出炉的三位一副游商模样落座酒馆内。
“小二，来两壶好酒，再来几盘你们店内的招牌菜。”
“还喝酒？不如再给你……”
配盘花生米？
萧瑟本以为先开口的会是雷无桀，毕竟刚刚在成衣店内碎碎叨叨说着要吃饭的是那个夯货，未曾料到踏入店内迫不及待的却是松摧月，于是嘲讽的话头一转，劝道：“我们今日还有笔大生意，此时喝酒是不是不太合适？”
却只听那层薄纱下传来一声熟门熟路的谄媚：“诶～大哥，此言差矣，有你出马，这笔生意必是十拿九稳，这两壶酒就当小弟提前庆祝大哥旗开得胜。”
她说着，端起小二刚上的酒壶果真给萧瑟斟了一杯酒。
莫名其妙变成大哥的萧瑟怔了怔，有些恍然地拍了一把闷声吃着桌上几盘子菜的雷无桀，似笑非笑道：“二弟说的不错，三弟，光吃菜多无趣，喝点酒啊？”
“嗯嗯。”
平时的雷无桀话多得很，到这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他跟着萧瑟一路风餐露宿，就算后来吃的烤鱼也没滋没味，如今遇到新鲜饭菜，哪里有放过的道理。因此面对萧瑟的开口，只是敷衍地应了两声，将酒杯往松摧月手边一推，待到酒杯斟满，又囫囵吞枣似的往嘴里一倒，继续跟碗筷作斗争。
或许是换了身打扮，萧瑟也没方才进入于阗国的反应大了，竟然不嫌雷无桀狼吞虎咽的模样丢脸，只是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果然人的底线是不断拉低的。”
松摧月慢条斯理地撩起面纱啜饮一口杯中的浊酒，轻轻笑着：“三弟不从来都是这样？大哥又不是第一次见。”
边塞的酒，主打的就是一个烈。
酒液甫一入口，她面上还是四平八稳，喉中却迅速一紧，手中的酒杯也跟着放在桌上，一口都不肯再动了。
于是为了不浪费，桌上这两壶酒竟然有一壶半都进了萧瑟的肚子，剩下半壶进了雷无桀的肚子，松摧月这个买酒的竟只尝了一，不，半口。
酒足饭饱，几人的注意力也逐渐分散开来。
“你，见过，这个人吗？”
说这话的是一个背对着他们的黑衣少年，听声音甚至透着股生涩，年岁实属不大。
大抵正是因为年纪轻，那回应的汉子有些不耐烦，醉醺醺地挥了挥手，驱赶道：“滚开滚开，什么人不人的，哪家的毛头小子挡着爷爷我喝酒。”
这声呵斥虽大，在酒肆却再正常不过，在场的客人动作纷纷停滞一瞬，仍是头也没抬，自顾自地交流着。
松摧月眉头一跳，不知为何向后瞥了一眼。
‘噌——！’
恰逢一束雪亮的刀光射来，满场寂静。
那大汉低头望着手中被劈成两半的酒碗，朦胧的眼神也一下清明过来，又扭头胆战心惊的仔细贴着那画像分辨了一番，才哆哆嗦嗦答道：“少，少侠！小的是真没见过此人！”
端坐在侧边，刚好能将那少年使刀过程全部看完的雷无桀先是眉头一扬，有些兴致勃勃地赞道：“好刀法！”
后见那少年欲对普通人动武又愤怒地皱起了眉，抬手一拍，刚要准备行侠仗义，被早有预料的萧瑟阻拦了。
“他不会伤他，再看看。”
闻言，雷无桀半信半疑地扭头去看。
那少年得到答案，果然没有继续对大汉动武，反而一本正经地抱拳道：“多谢。”
这古怪的态度更令大汉惶恐，他神情一僵，又冲着少年低头哈腰道：“小事小事，少侠别放在心上。”
声音比松摧月还要谄媚些许。
“眼神懵懂，处事直接。那汉子有句话却是没说错……”
“哪来的毛头小子。”
这笃定来得不算莫名其妙，萧瑟端起茶水笑了笑，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少年身上感觉到的那股熟悉来自于谁，目光落在松摧月清冷的脸上，仿佛想起当初少年向他伸来的手。
“一点江湖气息也没有，一看便是初出茅庐。”
他如此下了定论，放下茶盏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四弟不会丢了吧？到现在也没传个消息来？”
“你是说无……吴小弟？”
雷无桀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萧瑟说的是谁，略带迟疑地甩了甩脑后叮铃作响的小辫子：“他能找到我们吗？”
三人又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装扮，最终还是由松摧月拍板决定去白日里那块界碑附近等待无心。
但那少年显然决心要将店里的人问个遍，因他方才遇事不决拔刀的态度，问话的效率大大增加，大部分人都客气地回了几句，很快轮到萧瑟这桌。
见那少年认认真真将画纸摊平在桌面上，本来迈步要走的三人也不由放下随口应付几句的心思，想看看这少年到底找的什么人。
可这一看，却不由让三人齐齐一默。
只见那纸中间直愣愣的躺着一颗插着四根筷子的卤蛋，忽略充作五官的五个小点，倒也算是颇具人形。
面对他们的沉默，少年心下一喜，嘴角以一种几乎看不出来的弧度翘了翘：“几位，可是见过此人？”
三人如梦初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副大作震撼得说不出话。
“咳。”
还是萧瑟咳嗽一声：“少侠若要寻人，为何不去寻求衙门帮助？何苦劳心劳力。”
还吃力不讨好。
画上的墨迹还未干，一看便是少年临时起意赶制的，而少年言语间谈起那人又并无恨意，松摧月与萧瑟均不认为他在寻仇，只觉得他仿佛是在寻找一个目标。
不过若要以这幅画作寻人，那真是得寻到猴年马月了。
可萧瑟的好意提醒并未被少年接受，甚至连思考都没有，他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不行。”
语气之决绝令人匪夷所思。
他既不肯描述那人的长相，也不肯拿出更具体的画像，三人不愿多做耽搁，只好回绝道：“抱歉，没见过。”
但三人刚走出几步，却被少年再次拦住，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揣着手站在三人中间的萧瑟，眼神渐渐流露出别样的神采来：“你会画画？”
松摧月揉揉眉心，从方才这个少年进店起，她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萧瑟的身份同样敏感，偏偏又不愿在此时发生冲突引来别有用心的注意，略微低下眸子，伸出手含糊道：“少侠看我这舞刀弄枪的手，哪像是那拿得起笔杆子的样子？”
见他掌心确实有茧，少年不得不放弃这个第一眼看上去就读过书的人。
于是三人又行几步，这次差点跨出门槛，落后两人一步的松摧月却再次被叫住。
“且慢。”
他又几步绕到松摧月身侧问道：“这位可会画画？”
萧瑟亦是同时看了过来，眼中无不是赶紧糊弄过去的含义，松摧月心中暗自思量了下，眉头故作为难地蹙起：“我虽会作画，却也不会读懂少侠所思所想，如何画出一个我不曾见过的人？”
她料定这少侠必有不能详细描述那人长相的顾虑，这话可谓理直气壮。
熟料方才还对萧瑟警惕重重的少年，却对松摧月意外的坦诚，没等她再借口推脱，那少年竟然又从袖口抽出一张画像，展现在她眼前。
“我也不叫你为难，你只管告诉我，这画上几处可能复原？”
画中少年身形清瘦，一身白衣胜雪，飘飘欲仙，只是面容、手臂皆被污渍覆盖，只余额间一抹被水痕晕开的红纹耀眼夺目。
这幅显然不是出自少年之手，笔墨勾勒之间尽显大家风范，松摧月与雷无桀皆被画作吸引了全部心神，萧瑟面色却是在那少年拿出画纸的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那股被归为松摧月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抬眸望向那少年，口中客气道：“可否容我等细细观察一番？”
既然已经拿了出来，少年自然无不可，顺手将画纸递到萧瑟手中。
三人越看越觉得这轮廓熟悉得心惊，尤其是雷无桀，几乎要压抑不住脸上的心虚，他也知道自己容易露馅，不敢对上少年的视线。
松摧月悄悄叹出口气，那股不祥预感终于落地，反而令她生出果然如此的感慨。
她侧首看向萧瑟，萧瑟正摩挲着画纸微微出神，不知在思索什么，另一边的雷无桀更是指望不上，只好一面歉意地笑着，一面脑中飞速的闪过几个念头，嘴上迟疑道：“实不相瞒，我的功力远远不及这位画作大家，复原确实不行。”
“但这人……”
“我好像在哪见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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