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旗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来自世界之外的你,命运应该是无法被世界之内的术法所观测的吧。”
珀西瓦尔并没有直接说自己思考的结论,而是很平静地问了荧这样一个问题。闻言,荧点头肯定,旋即又有些迟疑地看着珀西瓦尔,道:“莫非……你是想让我破阵?”
“这个可能性我思考过,行不通的。”魈摇头道。“如果用已知的方法破案,我们的一举一动就还是在慕蓉上仙的掌控中。想来,她也是意料到荧确实拥有强行破阵的方法,因此才设下不同的位置和祭物,让我们无法同时破坏这些东西。”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派蒙忧心忡忡地问道。“如果破不了阵的话,我们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
珀西瓦尔转头看着魈,突然轻笑了一下。“我突然很好奇。魈上仙活了三千余年,是否有接触过近代曌言逻辑结构悖论和数学中的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与自指问题?”
“略有耳闻,只是没有刻意去学。”魈微微阖上双眸。意料之中的,派蒙再次被珀西瓦尔口中的专有名词弄得晕头转向,只得一头雾水的瞧着他,等待他的揭秘。
“我现在提到的概念的具体学术用语是「黑箱自指悖论」。简单来说,它可以用来描述一个人的行为由「未来的自己」决定,但这个未来又依赖当前状态产生的闭环逻辑。”珀西瓦尔云淡风轻地解释,同时催动自己的神之眼,朝南方的祭物「黑狗血」散播光元素,想要破灭火光照魂的象征的举动果不其然的被识破了。“黑箱指的是一个内部运作未知、但输入输出确定的系统。比如说——你可以看到这个系统的行为,比如一个人突然躲开了命运的观测,但你无法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荧,你听懂了吗?”派蒙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荧。
“按照你的意思,你现在的行为由未来的自己决定?”魈挑眉打量珀西瓦尔,微微表示自己的诧异。“但未来的你,又是由你从现在延续过去的结果。这根本就是一个悖论。”
“你说对了,魈上仙。术数或任何预测系统,包括慕蓉的奇门遁甲,都是必须建立在明确的因果路径上。但当一个人将自己的「因」绑定在一个尚未发生的「果」上时,预测逻辑就断裂了。”珀西瓦尔淡淡一笑。“没有起点可推,当前甚至不是决策点,而未来也不是可观测的固定值。”
“说了这么多,你是想通过这个悖论来破慕蓉上仙的局?”荧神情复杂地看着珀西瓦尔。“这里已经是她的结界了,想要用如此复杂的破阵法——”
“魈上仙,可否麻烦你简单教一下荧小姐的破阵之法?”珀西瓦尔没有立即对荧的疑惑予以回复,只是很平静的凝视魈。“荧作为我们中唯一无法被观测命运的人,我认为有必要依靠她的力量来破局。”
“…你有把握就好。”魈见珀西瓦尔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叹息,于是将荧带到一旁,简单说了些什么。与此同时,珀西瓦尔则扣动自己眼镜上方的一枚装置,然后闭上双眼,似乎在转交些什么。
终于,他睁开眼来,湛蓝的双眸微微一滞,如梦初醒。他的怀表不知什么时候停顿了三秒,终于再慢慢转动,以三秒延后的时间继续运作。
夜幕已经很深了。
慕蓉依旧和巴克斯等人立于歌洛莉亚古堡的高台之上。或许是因为底下几人迟迟没有动静的缘故,贝尔菲戈尔就这样半趴在柔软的沙发上,进入安眠。巴克斯无悲无喜地俯瞰下方,而克拉托斯则仰头凝望星空,似乎在思考什么。
空气中,唯有慕蓉手中冰之术盘转动的声音,冰霜勾勒出「未来三步象图」的轮廓,精准至发丝震动、精细到足尖角度。
“他们的下一步是声东击西,然后再是左偏四寸、踢翻那块引魂石,以图混乱。”慕蓉眼不离盘,淡声而语。“然后珀西瓦尔会向乾位突进两步,妄图借破气之机遁出。”
“说起来,慕蓉上仙,方才「弑怜者」所提到的那个「黑箱自指悖论」……您知道是什么吗?”巴克斯没有松懈,而是侧眼冷静的询问。“他毕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对手,极有可能会在细枝末节上败给他。”
“下方均是我提早布下的阵法。即便他们有所行动,也都在我的观测之中。”慕蓉云轻风静地回他。“如若有疑问,你可以自行利用地脉的权能来迅速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克拉托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真的去了解过「弑怜者」的。”出于些许捉弄的心思,巴克斯笑眯眯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克拉托斯的身上,后者则浑身泛起一阵恶寒。“复制过和阅览过些许资料的你,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克拉托斯被他这么一问,顿时面露难色。要知道,虽说他确实因为自身的特殊性而和珀西瓦尔有过这一层的接触,可仅仅是阅读那些文字,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完全理解他前半生的所有学识?更不用说珀西瓦尔的学术范围还牵涉到了计算机科学,博弈论,以及数学逻辑等。
“……”见他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巴克斯心下了然,只得叹了口气,摸了摸克拉托斯的头。“任重而道远啊,尤其是如果想要完全取代「弑怜者」的情况下。”
不知何时醒来的贝尔菲戈尔微微睁开眼来。“你这样怠惰,别说是顺利取代了,「弑怜者」一个普通的下属都能识破你们之间的区别。”
“我们也不想压力你,只是现在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巴克斯重新满上酒杯。“我们现在面临各方面人手都不足的情况——”
他话音未落,却瞧着慕蓉的术盘怔住了。但见慕蓉同样神情凝重地看着上方的推演,手中青铜印牌翻动不息。
乍一看,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劲。归藏门秘术「星象转盘」依旧悬于半空,光轮激荡,赤白黄三气贯穿宫位。三重奇门嵌入阵盘:乾门主速,艮门定局,死门夺运,一环一象,皆在其掌控之中。
他们都凝视着阵中属于珀西瓦尔的身影。只见他双眸失焦,掠过阵脚,气机紊乱,步伐每次皆带毫厘偏差,却无一踏入陷阱。在他的身旁,魈和荧则分别行动,魈的打算尚可预测,但缺失了珀西瓦尔的数据推算,想要预测荧的行动几乎变成了天方夜谭。
“他并无心念动荡,亦无气息浮动,推不出动机,断不出方向。为何每次都能避开死门?”慕蓉原本冷若冰霜的面颜上第一次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表情,甚至伴随一丝欣喜。她迅速收敛情绪,不让其余几人察觉自己转瞬即逝的态度转变,她调动「归藏镜盘」,欲以六十甲子气候推演珀西瓦尔的下一步之因果。
镜面中光影迭起,却没有画面,只有虚象叠影。这时,所有人才终于看清了,事情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在命之座的倒影折射下,慕蓉的阵法中竟然出现了两个「珀西瓦尔」!
其中一个珀西瓦尔立于沉默之中,宛如垂首的傀儡,机械的重复术盘中提前推演好的步骤。另一个珀西瓦尔的虚影则踏步前走,每一步都走向了和实体完全不同的方向,而坐镇的祭物似乎就在因为他和荧的行动出现动摇。
实体的珀西瓦尔向乾位突进两步,虚体的珀西瓦尔则转身向右,轻而易举的和荧一同拂散了北方的祭物「沉香灰」。他的过去和未来同时出现,彼此排斥,却又真实存在。
“……双象?!”克拉托斯感到自己心中“咯噔”一下,眼前镜盘竟自行颤动,铜环错位,气机涣散,数不成卦。慕蓉则口中默念术诀,欲强行归位,却被一道剧烈回流的象数反震,使得冰盘出现裂痕。
“他不是没有未来——是有多个未来!”巴克斯微微沉眸,面颊上渗出丝丝冷汗。“他现在的行为根本不是「他自己」决定的——他确实做到了「黑箱自指悖论」。”
阵中之人,并非当前自我在行走,而是「未来三秒之后的珀西瓦尔」,借由时间回流以及命之座的引导而机械的重复本应发生的事情。换言之,此时此刻的他,只是一具不作决策的容器,而是执行三秒前珀西瓦尔所做出的第一个决定的傀儡。
慕蓉所观测到的,自然就是做出第一个决定的「他」——三秒之后的他。而三秒之前的他,则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因为不是决策点,所以未来也不是可观测的固定值。
慕蓉想观测珀西瓦尔的「因」,但「因」尚未出现;她想断他的「果」,却发现「果」正在制造「因」。这不是敌人踏入术阵,而是珀西瓦尔让整个术阵在后期反复观测「一个不含本体意志」的空壳。
而作为他的意志的本体——或者说,籍由他自身对科学的理解而将自己转化作为「类量子状态」的思维体的存在。他既可以走左也可以走右——但最终一旦「选择」,世界就塌缩为一种路径。他的「选择」来自自身意志,而不是任何命理框架或逻辑系统的预测。
慕蓉的传统奇门遁甲的术数中讲「象生于数,数发于机,机成于意」。但如果有一个存在,他的「意」不落于数,亦不拘于象,那么他就是数象之外的变量——术法无法演绎他,却不能否认他存在。
世界之外的「荧」和三秒前的「珀西瓦尔」,现在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想观察三秒前的他,想找出一个意图,哪怕是微弱的偏转、气机的走向、命盘的起伏……可没有。
那是一个毫无意识的空壳,一具被未来灵魂占据的傀儡。他在走路,在闪避,在攻击——
可那不是‘此刻的他’,甚至不是「任何一个时间点的他」。
他像是时间剪影中的幽灵——真正的意志,永远在三秒之外,永远在我推不到的地方。”
思考至此,慕蓉瞬间明白了过来。她不是在等他落子,而是在等他「选择让世界承认」那一子。
他不是命运轨道中的棋子,而是——
命运未加载区域中的决策者。
艾利修斯,希尔薇娅,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契约」。念及此处,她勾了勾唇角。
珀西瓦尔是术数的断点,是象数的溃口,是在此刻最接近「超越命运之人」的人。
阵法中珀西瓦尔的实体微微抬头,在晨曦中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歌洛莉亚古堡一眼,仿佛察觉到了慕蓉的心意。他扬起头,朝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带任何战意,却像是已知全部答案的棋手,对一位执着于必胜公式的人轻轻落子。
“你想观我因果,那就请你先推演我三秒后的行为吧——如果你能赶得上。”
就在下一刻,珀西瓦尔与荧脚步横移,直踏「杜门」之地,原本应触发万针机关之地,却因提前错位一瞬,全部落空。术盘坍塌,镜裂如蛛网,气机四散而归无象。
最终,珀西瓦尔的意志重新回归了本体。他手持怀表,朝歌洛莉亚古堡的方向展现上方的指针,三秒钟指针的延迟已经不复存在。
慕蓉则是静坐于镜台之巅,望着散落于晨光中的「未来碎片」,任由珀西瓦尔取得他的胜利,任由希尔薇娅搭建她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