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花山院清纪在见到流浪者破窗而入时怔怔地站在原地,迷茫地看着手中仍旧在滴血的刀刃。他感到自己拿刀的手正在颤抖,尽管愤怒犹存,他的眼神却逐渐变得空洞起来。
方才那位被他一刀刺穿心脏的「流浪者」仿佛早已看穿了命运,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温度,像是从高位俯瞰尘世的悲悯,还是压抑到极致的决意。
这本应如神里绫人所言,不过是历史的枷锁而已。
他早该发现这一切的不对劲的。从踏进这歌洛莉亚古堡的瞬间,不仅是他,就连查丝汀娜都曾表现出情绪不受控制的情况。低头利用纯净的风元素视察自己周身的情况,果不其然,一丝就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漆黑力量在暗暗涌动,顺着他的刀身流入「流浪者」的心口。
可笑的是,从赫托尼尔口中得知真相的时候,恨是真的,释然是真的,理解也是真的。但在所有的情绪中,他却依旧被「愤怒」所支配,在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意识到自己不过又一次被利用,被愚弄。
流浪者的到来,显然是希尔薇娅从未料想过的情景。她错愕了一瞬,最终还是卸去了那层伪装,露出自己本来的面貌。由于贝利亚尔的力量涌进体内,她的自愈能力不再生效,鲜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流出。
“我是该骂你,还是骂西娅丽达呢……”
她勉强笑笑,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划过。她想要佯装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模样,却无济于事。后者则低垂着头,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朦胧的月光使人看不清流浪者的具体表情。
“……我还没骂你呢,擅自做这种愚蠢的决定……”
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被「愤怒」的力量所操控的花山院清纪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他不断告诉自己,必须保持理智,分辨自己的情绪,不要再受他人的操控。但是……
有人甘愿为手染鲜血的「散兵」赴死,替他挡刀,替他擦拭血污。而自己呢?家族没落,刀刃变钝,仿佛生来就该为别人的故事收尾。
这一刻,花山院清纪再次举起了剑,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他自己。
“哎呀,这一切可真是讽刺至极呢。”
月光下,落座于窗檐的赫托尼尔轻笑,一边做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却一边以上帝视角提醒花山院清纪。他金色的瞳孔凝视刀身的那抹纯黑,道:“杀死芙兰西斯卡的力量,此刻就依附在你的刀上。”
果不其然,花山院清纪的动作停滞了片刻。赫托尼尔能够感受到他的迟疑和动摇、甚至是恐惧,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依旧如一道撕裂的闪电闪身而至。
刀尖未至,流浪者抬起头,回眸的一瞬,风刃轰然涌出——却又在即将卷断刀锋时停了。这一击若是打出去,只会打在花山院清纪的身上。此时此刻,他手中的刀早已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影之魔神的替身,他也成为了贝利亚尔的人质。
因此,流浪者没有躲,也没有反击。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
“真是黑心啊。”
赫托尼尔摇了摇头,终于为这列王的纷争发自内心的叹息。为了这成为天空岛傀儡的「神座」的证明斗争成这幅你死我活的狼狈模样,再加上有冷战的加持,相互残杀自然是唯有下死手一说。
赫托尼尔得承认,在「富人」潘塔罗涅的指导下,贝利亚尔走了一步好棋。先是借由珀西瓦尔一事将神明眷属拉下水,然后利用伪装成普通民众的影之使魔煽动舆论、让白衣主教承担大众的压力,同时再利用芙兰西斯卡的死将原本欲退场的旅人引至盛夏群岛,造就如今的局面。
而现在……
赫托尼尔微微颔首,把希尔薇娅此时此刻的错愕,挣扎,以及愤怒尽收眼底。在她的视角看来,自己被守护至今的民众所抛弃,唯一托付真心的人又在此刻濒临被影之魔神的力量撕裂的死亡,这叫她如何不走向崩溃的边缘。
赫托尼尔也是得给自己留后路的。局面闹成这样……不管希尔薇娅有没有如阿奇柏德和潘塔罗涅所预测的那样彻底露底牌,插手了花山院清纪和流浪者的恩怨的他若是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可还未等他开口,花山院清纪却率先扔下「清鉴快时晴」,双膝跪地,颤抖着喘息。“我…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流浪者口吻平静的回答他,一丝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溢出。“这是早该发生的事情。”
希尔薇娅不语。她以最快的速度将流浪者身上的影之魔神的力量转嫁到自己身上,整个空间都开始隐隐震动。洁白的六翼缓缓张开,羽翼中镶嵌的赤色之目若有若无的睁开。而她却像是仍旧在竭力遏制些什么。
“你错了。我以为在打破枷锁,最终却只是在制造新的枷锁。”花山院清纪摇摇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我们以为复仇是自由的选择,结果却只是历史的囚徒……我该早点意识到的。在记忆中,我看到了芙兰西斯卡小姐对待贝利亚尔的态度,嘲弄漠然,不留半分情面。她的傲慢可以说是直接造就了她现在的结局,是历史因果的一环。”
在刺出第一刀时,不论是主动还是被操控,花山院清纪告诉过自己,那一刀是正义,是清算,是为雷电五传的后人雪被隐藏的历史之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依旧凝望剑尖上那一滴缓缓滴落的血——这本应随历史而生锈的刀刃,却因为他的决定而重新铸就新的伤亡。
花山院清纪在知道真相后所追杀的那个人,曾经也是受害者。可他没有停下来倾听,没有早点如神里绫人那样悟出所有的所有不过是历史的枷锁。 现在想来,他与「散兵」当初做的一切,又有何分别?满嘴正义,殊不知手中的刀是不是早就被历史握住。
“我们都在替历史活着。没有人真正选择过什么。”许久,希尔薇娅轻声道,原本震颤的空间逐渐恢复平静。
“五百年前,丹羽曾为无处可归的倾奇者提供了名为踏鞴砂的居所。正如现在,曾经关照过你且给你在曌言留下思考的芙兰西斯卡,清纪。”赫托尼尔缓缓道。“取回记忆又萌生过复仇想法的你,和「散兵」没什么区别。”
“是啊。不论出于被利用与否,我都不是继承了正义,我只继承了愚昧。我用父辈的痛苦铸剑,却不知那剑早已逆锋。”花山院清纪自嘲般笑笑。“我伤害真实存在的人,却只是为历史偿命……历史从未宽恕谁,而我只是下一个。”
希尔薇娅不易察觉地淡笑了一下。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因影之魔神力量的侵蚀越来越虚弱,流浪者踉跄着将她扶起。“……你我非亲非故,你真的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会让花山院清纪知道真相,但不是现在……原来是这个意思。赫托尼尔看着希尔薇娅,思考她那转瞬即逝的胜利笑容,久久,终于摇头叹气。“真是八百个心眼啊,主教大人。”
“主教大人!”
一位老妇人推开房门,看到眼前的一切后,瞳孔震颤。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扶住希尔薇娅,怒不可遏地瞪着赫托尼尔,气得浑身颤抖:“你,你……”
“歌洛莉亚夫人,别生气,别生气嘛。这个伤口显然不是赫托尼尔干的呀。”随希尔薇娅来到此处的千年落笑眯眯的奉劝,在看清房内的局势后则微微沉下笑容,唯有叹息。“即便是「演绎」,你也太拼命了,姐姐。”
“计划有变。现在先别管那几个伪人的去向,先给主教大人疗伤比较要紧!”歌洛莉亚夫人焦急地说,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赫托尼尔。“我可以把部分力量还给你,只要你能治疗主教大人。”
“……我?”赫托尼尔无辜的眨眼。
“别装傻。”歌洛莉亚夫人冷哼一声。“我们家族负责镇守你百余年,自然比谁都清楚你的力量是什么。现在侵蚀主教大人的力量来源于那个贝利亚尔,你只需要否定她施加的诅咒就可以了。事情闹成这样,圣女大人追起责来,你担得起?”
“……”赫托尼尔心知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佯作无奈的叹息,终于还是按照歌洛莉亚夫人所说的照做。“但你知道的,夫人——「否定」的力量,同样会在短期内遏制主教大人的力量的。”
“我有办法治疗她,这你可以放心。”歌洛莉亚夫人不屑道。
“夫人,我想跟你们一起去追寻那几个影之分身的下落。”花山院清纪整顿好情绪,站起身来,坚定地说。“我知我犯下的错误无法轻易弥补,但我还是想尽些绵薄之力。”
“那……你去帮珀西瓦尔先生?毕竟是克拉托斯的「愤怒」的力量害得你冲动行事,把他擒拿归案,把真相公之于众,如何?”千年落思忖片刻,笑吟吟的建议道。“我这边……我会跟旅行者一起去救艾薇拉小姐,怎么说她也算是我们蒙德的子民嘛。”
“……摄政王。”在千年落转身欲走的片刻,流浪者突然叫住她。他凝视她一黑一白的异瞳,道:“艾利修斯说,可以把慕蓉的事情告诉旅行者了。”
“我明白了。”千年落眨了眨眼,笑吟吟道。临走前,她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花山院清纪的肩膀,倏然提问:“清纪兄,你是旅行者姐姐的朋友,所以啊,我也有一个追加问题想要问你:为了所谓更大的目标选择隐瞒真相、罔顾朋友与他人的想法,这究竟是英雄,还是反派呢?”
“……好问题。”花山院清纪沉默片刻。“我会牢记于心,然后思考的。”
房间内,大家很快分头行动,散得三三两两。月光下,状态稍微回转的希尔薇娅命歌洛莉亚夫人停止治疗自己,示意她先去治疗流浪者的伤口。
“主教大人。”歌洛莉亚夫人忧心忡忡地看她。“我知道您喜欢他,但这不是您不顾自己身体状况的理由。”
“……才不完全是因为恋爱脑呢。”希尔薇娅微红着面颊别过头去。“我得维持这个状况来打舆论战。你知道的,至冬安排作为第十——第九席的「富人」过来,看似是为了照顾冷战而派遣席位靠后的执行官,实则是因为曌言的舞台中最适合登台演绎的执行官是他。我现在适当的退场,以退为进。真正的重心在旅行者那边。得知真相的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
“如果他聪明,就该选择在这个时候撤盘。很显然,这就是他不屑于来盛夏群岛的理由。”流浪者淡淡道,轻轻握住希尔薇娅的手。“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一旦克拉托斯他们被擒,他就会把他们弃如敝屣,一如什么都没发生。”
“所以我才要这么做啊。被架上舆论的我,现在又在前往盛夏群岛协助手下的时候身负重伤,险些殒命。这给予民众的印象是什么?是对方在听到我的演讲后自乱阵脚,企图杀我灭口。如果有澄清,舆论就又会是一边倒。现在还有千年落等人协助珀西瓦尔他们,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行走。”希尔薇娅笑了笑,回握住流浪者的手。“抱歉,让你担心了。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有利用,但也有我自己的估量。「富人」应该有在疑惑你是不是执行官,所以公然利用冷战的问题质问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跳出来指正。”
“你现在掩盖到这种地步,不算物极必反?”流浪者怔了一瞬,神情复杂地看她。“就比如,清纪的那一刀,以及你为什么会假扮成我来到盛夏群岛。”
“清纪现在是我们这边的,要是问起来,我也可以很轻易的蒙混过去,就比如我不方便以本人的模样亮相,而清纪的那一刀纯粹是被「愤怒」所控制。别担心啦,以前这种问题你很快就能看透的。”希尔薇娅微笑道,旋即叹了口气。“但不可否认的是,被刺中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先是我的守护有什么意义,就算有贝利亚尔的势力在煽动,我平日保护的人,为何要在言语上对我刀刃相向。我知道我罪有应得,但为什么要受到这么可怕的惩罚……在此之前,你启发了我,而我周围又有那么多对我好的人。你经历的太多了,所以有时候我就想,帮你扛下一切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因为我犯的错而连坐、攻击你。我会恨自己的。如果你幸福的话,谁不幸都没关系的啊。”
歌洛莉亚夫人狠狠弹了一下希尔薇娅的前额,后者则吃痛的捂住前额。“主教大人,这样极端的思维是不可取的哦。”
“夫人,这很痛耶。”希尔薇娅鼓着脸道。“我当然知道这样的思维不可取。当时我确实也在做斗争……是选择抛弃我的人民,还是选择我托付一切的私心。这真的是一番取舍,毕竟舆论当头,经济损失,就算斯里威尔他们想帮我,也不好下场。除了早已成为局外人的斯卡拉,没人可以站在我身边。”
“但是您选择了人民。”歌洛莉亚夫人的口吻依旧严厉,表情却缓和下来。“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他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该如何面对悲剧啊。「面对悲剧」的方式,是活着、是看着它发生、是带着痛继续行走。哪怕无人认同你、哪怕所有高塔都倾倒,也别放弃做出自己的选择。”希尔薇娅无奈的轻笑。“西娅选择了我,嘉塔老师认同了我,阿莉汀,爱妮莉丝,珀西瓦尔……不论初衷是什么,他们都选择站在我的身后,而我不愿辜负他们的期待。选择守望曌言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么就坚持下去。不要被那些负面的言语所影响,以上位者倨傲,以对神明高洁的誓言。”
“主教大人,我不会怪您有私心。”歌洛莉亚夫人紧皱的双眉舒缓开来。“爱妮莉丝那孩子啊,哪怕再为别人着想,实际上也有自己的私心,哪怕从来都没有跟我倾诉过。但重要的不是有私心,而是在自我和大众间选择了后者。您说的对,如果您最终败给了私心,您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让所有支持您的人蒙羞。实际上啊……您愿意有为他迟疑的片刻,这就够了。”
“您就会惯着我的恋爱脑。”希尔薇娅不好意思的把头别到一边去。“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唯一一个不能这样的人。这么大的私心,也就西娅愿意让让我了。”
“希尔薇娅。”流浪者冷声喊出她的名字。他静静地看着她,神色没有以往的戏谑调侃,而是一种罕见的沉稳与怜惜。他许久没开口,仿佛是连他也一时无法反驳这份将他与万千人民放在过同一天秤上的感情。但最终,他还是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低却清晰,如风穿林,如暮色轻落。“你说你过得幸福,所以我才该被保护;你说你有朋友、有支持,所以你可以扛下所有。你甚至说,如果我幸福了,谁不幸都没关系…你是在拿你整个人的世界,换我一个人的安稳。这不是爱,这是牺牲。而我不需要这样的牺牲。”
“我……”见流浪者一语成谶,希尔薇娅罕见地愣神,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你以为我一路走来,跌落神位、受尽恶意,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用牺牲来证明爱」的人吗?”流浪者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我的一生固然颠沛流离,但它不是为了让你学会「自己不重要」,而是——让你我都知道,你的幸福同样重要。你的平安、你的自尊、你的自由,都不该成为你「爱我」的代价。”
“你问过我是否理解人们所说的「活着的理由」,其实也是「死亡的最佳理由」这个道理。”流浪者补充一句。“那么,现在我要反问你——现在的你,究竟是不是在利用自己的行为,诠释这个道理。”
“再凶我,我就哭给你看。”希尔薇娅撇撇嘴,别过头去,内心早已认可了他的话。“你说得我能不懂吗?那就来翻翻旧账,从你进入世界树、在我面前自戕的那一刻开始说起。因为世界遗忘了你,所以我的第一念头是:你所有的执念,爱也好,恨也罢,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因为没有人会记得,甚至化作了连历史尘埃都不算的虚无。 我难过,因为我认为大家不应该忘记你曾经的挣扎,哪怕它再不堪回首。这些都是你切实的存在证明——现如今,却灰飞烟灭。 我难过,也是因为我当时畏惧你已不会再存在,落得一个和「女士」一样的下场——甚至都不如她,因为她在至冬拥有自己的灵柩,而你却什么都不剩。”
“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归因于自己?你说你没能保护我。可我偏要问你——是你抹杀了我吗?是你将我投进虚无的,是你亲手切断了我与世界的联系吗?都不是。”流浪者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冷笑,没有刻意的否决,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语气渐缓。“就像今天一样,你何苦为我承担这些罪孽?别再说你什么都没给我了,曌言之所以能那么快的回想起我的存在,不正是因为你所做的那些努力么。”
流浪者顿了顿,抬起手,像是想替希尔薇娅拭去眼泪,却又不太习惯做这种温柔动作,只得轻声补充:“所以,别再说你什么都没能给我了,听到了么?”
“那你给我道歉。”希尔薇娅倔强道,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湿润的双眸。“害得我情绪起起伏伏的。”
“主教大人,您也得道歉。”歌洛莉亚夫人垂眸提醒。“您也跟他说过很多伤人的话呢,就是为了把他推开。”
“……好吧,是我不好。我道歉。”流浪者微微一愣,神情有些别扭,却还是低声道:“对不起。”
“嗯。我也欠你一个对不起。”希尔薇娅扭过头来看他,不好意思道。“擅自做决定,为了把你推开而说了一堆伤人的谎言。我……我其实挺喜欢须弥的。”
“两个人早就年纪不小了,还得我从中调和。”歌洛莉亚夫人无奈的摇头,同样知晓二人过去的年长者又宽容的笑笑。“不过——恭喜和好。也恭喜你的新生,「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