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威尔·达尔林普尔,七美德执政官中「正义」的代表,君权神冕的议长,同时也是统辖七人之首。
但以正义之名,他掌控的却从来都非「怜悯的天平」,而是「割裂真谎的剑」。至少在荧看来,他的司法制度并非追求纯粹的公平。
因此她曾问过,“斯里威尔,你是如何平衡「正义」与「真理」的?”
“若无法证伪,则真理成立。”斯里威尔没有片刻的犹豫,微笑又平静地概括了他的理念。“若审判为谎言服务,则当诛言者。”
与此同时,他翻开手中公文的其中一页,停留在即将面临律法制裁的炽夜军成员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的波澜,绛紫的瞳孔犹如一面深不见底的渊镜。“若众人皆无罪,则必有真凶藏于法外。”
斯里威尔的这种逻辑,与其说是让人相信正义,不如说是让所有人害怕违逆「看不见的秩序」。此时此刻,国会看不见的内部,便上演着同样的戏码。
“权力是一场幻觉,只存在于人们相信它存在的地方。”命执政官手下的私军执灯引路的斯里威尔收敛自己往日温文尔雅的笑容,用平静到接近冷淡的口吻叙述。“掌旗官,你以为正义是让人满意的答案?不,正义是让人缄默的规则。”
荧在此前从未来过国会的暗处。即便密道内依旧采用相同的大理石的设计,却唯有寥寥残光顺上方的缝隙洒下,更像是压抑的牢笼。
“曌言不会因为理想的「真理」幸福,它只会因为恐惧安稳。我们唾弃「支配」,我们依赖「支配」。”斯里威尔以笑容遮蔽真理的锋芒,以人情伪装神权之冷酷。“而我,就是那个让人害怕,却不得不信服的象征。你可以恨我,但你得遵我的法。”
没有过多的解释和修饰,斯里威尔与他的下属带领荧来到暗处的最深处。一个眼神的示意之下,他的下属便将审判室的灯光调亮,让荧看清在其中关押的三名叛徒的真实面貌。他们都犯下相似的罪,却立场不同。三人被锁链拷在牢房的墙上,脖颈下悬挂同样锋利的长剑,只待他的号令就落下。
第一个,是曾替他办事失败、因疏忽而将贝利亚尔放进国会的老官吏。
第二个,是揭发体制黑幕的年轻反抗军平民,是曾经和荧在清晨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第三个,是谋杀了作为他私军队伍的茶花军一员的愚人众降将。
斯里威尔不紧不慢地在外围的一处桌前坐下,懒洋洋地啜饮手中刚备好的红茶。“现在,该你做出选择了,掌旗官。三人中只能杀一个,说理由。”
——斯里威尔真的可靠吗?
在这等决定生死的大事前,荧还是稍做迟疑。三人中跟她萍水相逢的只有那位年轻的炽夜军成员,而此刻他同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荧,在祈求她能够拯救他。毫无疑问,这三人都有死罪,也都有可以被赦免的理由。换言之,无论荧怎么选,都会引发可大可小的政治后果。
这是「权力」的第一次测试,即:说了,就要承担。
“掌旗官,我明白你想做正义的象征,而无可争议的,你对「正义」这个概念的诠释和理想都高洁无比。而现在,你手里就握着神明的天秤。”斯里威尔轻描淡写道,视线无悲无喜的落在了荧所佩戴的刻有天秤的茶花勋章上——那誉为公正与正义的象征。“所以,问题来了。这个秤,是用谁的白骨炼成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划过,明明喧嚣无比,却仿佛安静的唯有斯里威尔随身携带的怀表的滴答声。在这期间,三人或是开口恳求,或是贷贿公行,甚至有见她无动于衷就出言威胁的。
是冗长的沉默。终于,荧还是选择了拒绝,缓缓闭上双眼说:“我没有资格。”
面对这个结果,斯里威尔只是微笑。他打出一个清脆的响指,三把剑齐落,三人全部死去。
是齐落之剑,权力者真正掌握了谁活谁死的权利;是笑而不语的神冕君主,他已经不需要说服谁,他只需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不可违逆。
荧的瞳孔因这突如其来的判决而诧异地震颤:“你——”
“旅行者,你刚才不做选择,以为是仁慈,于是我做出了选择。你只是让自己失去了话语权。”斯里威尔的口吻仍旧波澜不惊,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记住,权力,从来不是谁能救人,而是谁能决定「不能救」。”
他站起身来,走到荧的身旁,温和又包容地笑笑,轻轻拍她的肩膀。“欢迎来到神的司法。”
“接下来我们还有一场会议可以带掌旗官小姐去参观。”斯里威尔的下属冷声提醒,在今日的日历上将「做出判决」这一栏用红色的笔划掉。“是跟尤佳·荷尔的谈判。”
“走吧,掌旗官。”斯里威尔转过身去,没有给牢笼内的三人留下哪怕一个眼神。“这次会面或许会给你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呢。”
重返国会的光亮短暂地给人带来恍如隔世的不适。神权司法厅内殿,白石柱环绕、穹顶如镜。在提前备好的谈判厅内,审判记录官与特意被阿奇柏德派遣过来的谈判使者尤佳早已静候多时,见到斯里威尔的到来,她几乎要拍案而起
孤注一掷的弃子…么。跟阿奇柏德有过节的斯里威尔知晓炽夜军完全可以让生涯上毫无污点、甚至是能让国会显得更加理亏的安德莉亚来完成这次的谈判,偏生却选择了尤佳,答案还真是不言而喻。
一场算不上高明的零和博弈,就算失效了,也只是尤佳被扣押而已,对炽夜军而言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毕竟她已有入侵国会的前科。
“你可以坐。”斯里威尔的面容上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他语调温和,眉眼带笑,仿佛是在接待一位失散多年的旧友。
年轻的谈判使者没有坐下。尤佳穿着带着尘土的外衣,眼中怒火烧得直白,她没有时间虚礼。她不带寒暄:“我是来交涉的。先不提克洛伊德尔对我父亲所作出的、是莫须有的指控,你们的体制已经压垮了我们的生存空间。炽夜军的民众在你们的施压下吃泥土、喝雨水,甚至没有完好的居所。你们口口声声讲的神明与正义,已经变成一种控制与剥削!”
月白的司法者不语,端起案前一杯黑茶,抿了一口。“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利,我也相信你不会浪费它,请继续。”
尤佳则不客气的继续道:“我们要求废除对炽夜军在舆论上实行的「有罪推定」条款、给我们一个公道的向大众自证正确的机会,要求将普通民众重新纳入公议体系,以及……”
“等等。”斯里威尔轻轻一抬手,似是在请对方暂停。“你来,不是为了推翻体制,对吗?”
突然被这么问的尤佳怔了一下,而荧则微微蹙眉。
斯里威尔仍然从容自得道:“你,是为了让你的父亲——那个因为给愚人众在无意间提供过冷战消息的前议员——少坐几年牢,对吗?”
尤佳猛地咬牙,打断斯里威尔,怒道:“你——你不该牵扯无辜!爸爸他只是……被克洛伊德尔……”
“只是你口中「被这个体制逼迫的无辜者」之一,对吧?”斯里威尔声音不高,维持平静,甚至略带一种上位者对愚昧者的怜悯。
年轻的谈判者瞬间气血上涌、涨得满脸通红:“我只是……我是为曌言……为——”
“为你父亲,为你怀念的那份议员的高高在上。”
斯里威尔的火神之眼微闪,法典的笔在那一刻轻颤,笔尖在空中流出一行赤红的文字:「记录:代表承认,其交涉动机出于个人减刑诉求」。
尤佳惊愕地望向空中文字,又望向面前笑得风轻云淡的男人。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你耍我——你从一开始就——”
“不不不。”斯里威尔将茶杯放回银碟,语调依然温柔。“你是自己害怕我手中的法律,才亲手将自己引领至如今的地步。你来是想改变曌言,结果只是把你自己写进了法典。”
“我们有审判记录官和录音。本次交涉记录将移交正典审议厅,由议律者讨论是否构成「以私谋公」罪。”斯里威尔微微起身,神袍曳地,没有给予尤佳任何多余时间的意思。“你可以留下来旁听,或者……你还有炽夜军的同僚想要帮忙?”
尤佳下意识的看向荧,而荧则别开了视线。
“你这个叛徒……!她和我一样,都是反对这体制的人!你凭什么审判我,却不审判她?”大致猜到内幕的尤佳怒不可遏道,斯里威尔则上前一步,隔绝了她和荧之间的距离。
“因为她现在是我的掌旗官,我说她是清白的,她便是清白的。”斯里威尔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答。“而你选择了站在我的对立面,站在克洛伊德尔的对立面。”
和斯里威尔相处许久,荧第一次对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对妹妹和上司表达无奈和无语的男人感到一点寒意,和某种莫名的钦佩。他掌握「让谁被定罪,谁得以幸免」的权力,「正义」在他眼中似乎是可以塑形的;这就使得他有种可怖的温情——活着不是因为无罪,而是因为对他仍旧有用,仍旧值得保留。
这不是对无辜的维护,而是对归属的划分。
荧同样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从头到尾,斯里威尔只问了一句话。但被他问话的那个人,却再也无法自证清白了。
谈判厅已经人去楼空,高墙上那面铭刻七美德宣誓词的石碑在晚霞的灯火下映出斑驳倒影。
“你早就知道尤佳说不出「理」来,是不是?”荧终于开口。她抬起头看斯里威尔,语调压抑却清晰:“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谈判,而是设下圈套,让她自己跳下去。”
斯里威尔像没听出荧的怒意,回到办公室后慢条斯理地抖落袍角上看不见的灰。“你对这个词太有敌意了,「圈套」不过是她话里的影子,是我帮她照了镜子。”
荧一步一步走向审判席前,眼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你称之为镜子,那你所谓的正义,就是让人在「镜中」窒息而死?”
“你以为正义是什么?是拯救每一个人吗?那人们应该去信仰撰写戏剧的作家,而非法典。”斯里威尔抬起头来看她,视线里没有畏惧,没有歉意,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温和。“正义从来不是救人。它是分辨——谁值得被救,谁配被惩罚。”
“…你说得太轻松了,斯里威尔。”荧神情复杂地审视他。“在你开口前,她以为自己还能说服你,以为你能审判作为同僚的阿莉汀,以为她还能带一个人回家。”
“我当然看到了。我也正是看准了那点希望,才知道她会自己供出真相。”斯里威尔回答的不假思索。“我让她说话,是为了证明就连他们自己口中的「正义」也不是真诚的。”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是让人自己供出罪名,然后被法律吞噬?”荧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自她抵达曌言以来,就藏在心头已久的问题。“是用话语塑造真相,让一切听上去合理——哪怕人真的是无辜的?”
“我不追求无辜,我追求秩序。无辜者是会死的,但秩序会留下来。”斯里威尔凝视凝视她很久,仿佛第一次认真看她。他维持微笑,却带着一种无法动摇的、居高临下的悲悯:“旅行者,你可以恨我,但你也得承认:哪怕是持续了几十年的冷战,我在位的期间,都没有让人们遭遇真正的灾难与混乱。”
“我不是救赎者,我是城墙。你要拆掉我,那你就得先告诉我:你能在如今三方势力的围攻下,护住多少人?”斯里威尔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就连行礼看上去都讽刺无比。“如果你质疑我的做法,你可以明天亲自去帮助主教大人解决眼下的麻烦。”
他垂眸,紫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像是在诉说某段注定会发生的寓言:“在我们忙碌的期间,珀西瓦尔他们为了颠覆舆论与动摇,已经公布了在盛夏群岛的战果,包括主教大人被炽夜军暗算、导致力量全部流失一事。真相也好,谎言也罢,失去了「支配」,自然会有人依照自我的「正义」垒筑虚幻的国度。在那样的国度中,互持互助、缓急相济的环境,是否真的是你想象中的理想国呢?我将这个问题给予你,至于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