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的暮色总带着一层薄雾般的灰蓝色,玫瑰园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约瑟夫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薇拉踮着脚尖从高架上取下陶罐的动作,银发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微光。她的裙摆扫过案台上的药草束,细碎的干花瓣滚落进陶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今天准备了你最喜欢的玫瑰蜜酒。”薇拉转身时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中央,嘴角的笑意像是沾了晨露的蔷薇,“还有迷迭香炖的兔肉——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我知道你不喜欢甜食,但玫瑰酒能帮你缓解头痛。”
约瑟夫摘下手套,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叩。他的手指依然因旧疾微微发颤,却在触到陶罐的瞬间稳住了力道。“你总说玫瑰能治愈一切。”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可它只会让人沉溺于虚幻的芬芳。”
薇拉沉默地将一碟腌制的紫苏叶推到他面前,叶片上还凝着晶莹的糖霜。“你知道吗?我妹妹生前最爱在雨后摘紫苏叶。”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里漂浮的香气,“她说苦涩才是真实的,只有尝过苦的人,才懂得甜的分量。”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烛火摇曳。约瑟夫望着她耳后别着的银质发簪——那是用他送的旧怀表改制的,表盘背面刻着早已模糊的家族纹章。他的目光停在她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上,那里曾系着他亲手编的蓝丝带,如今已褪成一道浅痕。
“我梦到了。”他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罐边缘,“梦到哥哥站在雾里,朝我伸出手。可当我靠近时,他的面容就化成了灰烬。”
薇拉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温度比玫瑰酒更温暖。“那就让我替她留下你的记忆。”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发凉的耳垂,“用我的香气,用我的药水,用我所有的清晨与黄昏。约瑟夫,有些执念就像野草,不拔除就会疯长成牢笼——而你值得拥有比这更辽阔的天空。”
约瑟夫忽然笑了。那笑意像刀刃划过冰面,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他端起陶罐,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倒映出她眼底闪烁的星光。“为你调制的‘忘忧之香’呢?”他问。
“在抽屉里。”薇拉将紫苏叶夹进他唇边,“但你 要答应我,不许一次喝光。痛苦是活着的证据,而我愿意陪你慢慢忘记——就像玫瑰从不急于绽放。”
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墙上,交织成一幅静默的剪影。暮色渐深时,庄园的钟声响起,惊起一群栖息的夜枭。而餐桌上的玫瑰酒,正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您又在拍影子了。”薇拉拿起银匙舀出浓稠的酱汁,语气里带着笑意,“上次您说,光与影是时间的裂缝,这次呢?”
约瑟夫沉默片刻,举起相机对准窗外的藤蔓,快门声响起的瞬间,他说:“裂缝之后,是空房间。”
厨房的炉火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砖墙上。薇拉将酱汁淋在烤盘里的鹿肉上,油脂滴落时溅起细小的火星。她忽然说:“您知道吗?紫罗兰的香气能让人想起最深的痛,但也是愈合的开始。”
约瑟夫的手指收紧,相机镜头微微发颤,他想起无数个独自整理照片的深夜,那些未被冲洗的底片里,总有一张空荡荡的椅子。
“所以您总说,我该放下。”他的声音低哑。
“不,”薇拉将烤盘推到他面前,鹿肉在暖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只是说,您不必再用伤口呼吸。”
晚餐的银餐具在烛火中泛着柔光。约瑟夫忽然伸手扣住薇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他凑近她耳畔,呼吸里带着雪松与苦艾的冷意:“那如果我放不下您呢?”
薇拉轻轻抽回手,将一片紫罗兰叶放进他的酒杯。当她转身去洗碗时,裙摆扫过地面,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叹息。
窗外的藤蔓缠住了月亮。
银匙磕在瓷盘边缘,发出清越的声响。薇拉将最后一块鹿肉推到他面前,指尖沾着酱汁在餐巾上画出一道蜿蜒的痕迹。窗外的藤蔓突然剧烈摇晃,月光碎成片片银鳞洒在她苍白的颈侧。
“您总以为我在等您放下什么。”她忽然笑了,眼尾漾起细碎的阴影,“可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是我在等您抓住点什么?”
约瑟夫的瞳孔骤然收缩。相机支架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无声延伸,金属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薇拉解开束发的丝带,长发垂落时带起一阵冷香,她将紫罗兰叶轻轻按进他的掌心。
“紫罗兰的根在地下蛰伏了十年,才换来一次盛放。”她俯身凑近,呼吸拂过他耳畔的绒毛,“有些伤口不是用来愈合的,约瑟夫——它们是锚,是用来拴住不会沉没的东西。”
炉火突然爆出一朵橙红的花。约瑟夫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到她皮肤下那道凹凸的疤痕时僵住。那是他最后一次为妹妹拍照时,被碎玻璃划破的印记。
“您……早就知道是我。”他的声音像锈蚀的齿轮。
薇拉终于转过身,月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耳垂,在厨房的砖墙上投下蝴蝶形状的影子。“从您把第一张空椅子的照片藏进暗盒开始,我就在等您看穿。”她指尖抚过他颤抖的下巴,“但您只看见了裂缝,却从未想过——有人愿意成为裂缝里的光。”
夜风掀起窗帘,藤蔓在月光中舒展成苍白的手指。约瑟夫低头凝视掌心的紫罗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他转身时,只看见料理台上摊开的羊皮纸,上面用银墨水画着两具缠绕的影子,而在影子交叠处,一朵紫罗兰正在血色的月光中缓缓绽放。
窗外的藤蔓悄然收紧,将最后一丝月光绞碎成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