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明心堂”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
落落望着时锦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明白,这世上的称谓从来不是枷锁——无论是“苏大人”“大帅”还是“先生”,说到底,不过是想在这人间,做个能被人唤一声“可靠”的人。
就像此刻,老槐树下的药香与酒香,混着蒙童们睡前的歌谣,早已在月光里酿成了最温柔的铠甲。
而她知道,无论明日要面对多少公文与病症,只要回头望一眼,便能看见时锦在松树下挥刀鞘,林清姝在药柜前写医案,林栖云在廊下晒陈皮——这便是她的“镇远大帅”,她的“林大夫”,她的“林先生”,更是她在这世间,最最珍爱的同路人。
落落推开明珠合璧府的雕花门时,暮色正染透檐角的铜铃。
落落斜倚在明心堂的竹榻上,看林栖云将银针在烛火上燎过。
老人指尖稳如老松,银发用草绳束着,簪头珍珠在光晕里微微发暖:“脉息平顺,比我那徒弟年轻时强多了。”
她忽然抬眼看向门口,时锦正扒着门框偷听,马尾辫扫过门框上的“禁止喧哗”木牌。
“进来。”林栖云敲了敲药罐,“别装神弄鬼,去把东厢的陈皮晒了。”
时锦吐了吐舌头,却在看见落落腕间的红痕时,猛地扑过来:“哪个天杀的偏方?等本大帅查出来,非把那庸医的药铺砸了——”
“胡闹。”林栖云将姜片贴在落落脐上,“是药三分毒,何况是乱炖的偏方。”
她转头看向苏明澈,后者正攥着药方皱眉,“去把‘花颜’刀鞘里的决明子换了,旧的该拿去煮粥。”
苏明澈刚要起身,忽闻前院传来通报:“苏老夫人到——”(苏明澈的母亲)
话音未落,苏母已跨进门槛,手中提着个食盒,盒角沾着星点面粉。
她看见竹榻上的落落,脚步忽然顿住,食盒边缘的牡丹纹蹭过药柜,惊落几星陈皮。
“林先生......”苏母攥紧食盒,声音发颤,“落落她......”
“老太太且坐。”林栖云指了指竹凳,银针在落落足三里穴轻轻捻转,“姑娘身子骨结实,只是脾胃受了些折腾。”
她忽然从抽屉里摸出块陈皮糖,丢给时锦:“去给老太太倒杯温水,别吓着人。”
时锦哼了声接过糖,却在路过苏母时,忽然压低声音:“当年我师父给人治错药,被病人家属堵在药庐骂了三日,后来她才明白,医者要胆大心细,旁人要......”
她咬着糖含糊道,“要信大夫。”
苏母盯着时锦腰间的银哨子,那是用“花颜”刀鞘碎银打的,忽然想起落落嫁衣上的牡丹纹——原是自己陪嫁蜀锦改的。
食盒在膝头打开,露出里头的山药糕,边角被捏得有些变形:“我今早学的......没放糖,怕她喝药嫌苦。”
落落望着糕团上歪歪扭扭的桂花点缀,忽然想起苏母昨儿在厨房摔碎碗碟的声响。
林栖云拔了银针,用帕子替落落擦去额角细汗:“要孩子这事,讲究‘瓜熟蒂落’,当年我那徒弟总说‘先治天下病,再抱自家娃’,如今不也......”
她瞥了眼时锦,后者正用刀鞘敲着药罐打拍子。
“是我急了。”苏母忽然伸手握住落落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薄茧,“我总怕......”
她声音哽咽,指尖抚过落落腕间的红痕,“怕你像我一样,守着空房等不来人。”
苏明澈猛地抬头,看见母亲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泪光。
他忽然想起父亲外出打工后,母亲如何踩着碎银箔补绣品,如何在寒冬里用体温焐热他冻僵的笔墨纸砚。
原来那些催问与偏方,不过是一位母亲用错了方式的牵挂。
“往后听林先生的。”苏母从食盒底层拿出个锦囊,里头装着晒干的茉莉花,“这是我让人缝的香包,安神的。”
她忽然转身对林栖云福了福身,“劳烦先生多费心,老婆子往后......”
“老婆子往前看。”林栖云将香包系在落落帐前,茉莉花在风里轻轻晃动,“当年我在泉州港,见过个番邦妇人,四十岁才得子,孩子如今都能跟着她出海了。”
她指了指窗外的老槐树,“树有早花晚花,人有早子晚子,强求不得。”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明澈扶着落落往家走。
月洞门前,苏母正踮脚摘桂花,竹篮里躺着半块没吃完的山药糕。
她看见他们,忽然将篮子往苏明澈怀里一塞:“带回去熬粥,我听林先生说......”
“知道了,母亲。”苏明澈接过篮子,触到篮底的温热——原来母亲一直守在这儿,等他们诊完。
落落伸手替老人理了理歪掉的头巾,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林栖云说的“缘分如药”。
夜风裹着茉莉香掠过,三人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
苏母忽然指着天上的北斗星:“明儿教落落认星吧,我小时候总带着你看......”
“好。”苏明澈应着,看落落将桂花别在母亲发间,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圆满,不在于早生贵子,而在于三代人能同站在月光下,共闻花香,共数星辰。
落落攥着苏明澈的手,掌心躺着苏母塞的陈皮糖。
她忽然轻笑,看糖纸在夜风里展开,露出里头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原是老人临出门前写的。
原来有些爱,就像这陈皮糖,初尝时带着岁月的涩,细品却自有回甘。
就像此刻,她望着身边的人,听苏母絮絮说着"下月去祈福不如改看灯会",忽然懂得:所谓情意绵绵,从来不是两个人的耳鬓厮磨,而是三个人在时光里慢慢磨合——把误解熬成理解,将急切酿成从容,最终在同一屋檐下,织就属于他们的、暖融融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