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苏明澈檐角踏月归来,腰间玉佩撞在门环上叮咚作响。
青黛迎上去时眼眶通红,话未出口先落了泪:“公子,姑娘今日……”
他抬手止住话头,指尖掠过桌上冷透的膳食,眉峰微蹙。
掀帘入寝时,烛火被穿堂风拂得晃了晃,映得床榻上人影单薄如纸。
他转身进了膳房,挽起月白袖口时,腕间银镯轻响。
这是落落送他的生辰礼,刻着“明澈如霜”四字。
案板上余着半块豆腐,青瓷罐里的虾仁还透着水光,他握刀切菜的手势极轻,生怕惊醒了隔帘的人。
翡翠虾仁炒得嫩黄,山药粥熬得稠糯,搁在描金食盘里,还冒着温吞吞的热气。
“落落,张嘴。”
苏明澈坐在床沿,用银匙轻轻刮起粥糜。
落落睫毛颤了颤,在睡梦中蹙起眉,却本能地张开唇。
他哄孩子般轻声哄着,指尖偶尔擦过她唇角,触到一片温热。
烛光将两人影子投在帐上,他的影子覆住她的,像老槐树的枝桠裹住片欲坠的叶。
子时三刻,更夫敲过梆子。
落落被温水帕子擦着手腕时哼了声,迷迷糊糊睁眼,正对上苏明澈含着笑的眼。
他指腹揉着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笔批卷磨出的痕,忽而低头在她指尖落下个极轻的吻:“以后晚膳若不肯吃,我便这样一口口喂到天亮。”
她喉间溢出轻笑,鼻音里还带着困意,却在他替她掖被角时,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口。
幽冥忘川边,曼珠沙华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落落跟着小阎王蹦蹦跳跳踩过三生石,袖间还沾着忘川水的凉气。
小鬼头忽然拽住她的衣袖,金漆算盘在臂弯里晃出哗啦啦的响:“落落姐姐可还记得我?上月你带桂花糖来,我偷藏了三块在判官靴子里呢!”
说着乳牙咬开笔杆上的红丝绦,忽然泄了气般垮下肩膀,指向忘川边的红衣人影。
“那姑娘叫阿念。”小阎王踢着块鹅卵石,看它骨碌碌滚进冥河,“她姐姐叫阿惜,生下来就攥着人参须子哭,爹娘说这是‘惜命’的兆头。
可轮到她落地时……”小鬼头撇撇唇,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她爹看了眼生辰八字,说‘念’字贱养,好接姐姐的福气。”
忘川水倒映着阿念低垂的眉眼,十八岁的面容上凝着比河底玄铁更沉的灰。
小阎王忽然趴在落落耳边,奶声里透着苦恼:“她总说自己是沾着莲花香的野草,可我翻遍了生死簿,她明明是株会开花的蒲公英呀!”
笔杆戳着腮帮子,金粉从算盘缝里漏出来,“姐姐你说,为什么有人明明捧着月光,却总看不见掌心里的星光呢?”
落落踩着三生石上的荧光碎步,瞥见对岸跪着个红衣少女。
她鬓间斜插一支断簪,墨发垂落如瀑,遮住了半张苍白的脸。
小阎王晃着金漆算盘蹦到她脚边,乳牙咬着笔杆含糊道:“姐姐快猜猜,她手里攥的是什么?”
落落缓步走近,才看清少女指尖捏着半片碎玉。
那是支累丝梅花簪的残片,花蕊处还凝着暗红斑点,像朵枯在深潭里的花。
“阿念你好,我叫苏晴落。”她在少女身边蹲下,袖间漏出几缕人间的槐花香,“这位是掌管轮回的小阎王,我们……”
“我知道的。”
阿念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她抬起眼,十八岁的眸子里盛着比冥河更沉的灰,却在触及落落发间的白玉簪时,闪过一丝微光:“姐姐身上有阳间的烟火气,和我娘……和以前家里的厨娘很像。”
小阎王突然把算盘往地上一放,奶声奶气地哼了声。
“才不是厨娘呢!落落姐姐可厉害了,能断人间冤屈,还能给我带桂花糖!”
小鬼头跪坐在青砖上,晃着两条短腿,“你呀,只管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本阎王保证——”
她煞有介事地拍拍胸脯,金粉从袖口漏出来,“让你的下辈子甜得像蜜饯!”
阿念盯着小阎王圆鼓鼓的腮帮子,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容碎在忘川水里,像冰面裂开道细缝。
她低头摩挲着断簪,开始娓娓道来:
"四岁生辰那夜是我记事的起点。”
她的声音飘向远方,仿佛又看见那个蹲在廊下的小女孩。
"眼前先是漫无边际的墨色,我往前摸索,直到触到廊柱冰凉的石棱。
雨幕在青瓦上敲出碎玉般的声响,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扯得叮当乱响,恍惚间像是有人在远方摇着拨浪鼓。
当第一滴雨水溅上我手背时,天地忽然撕开道裂缝——爹娘抱着姐姐冲进雨里的背影,姐姐窗下被打得东倒西歪的并蒂莲,还有我蹲在阴影里,看自己的影子被雨帘割裂成无数个颤抖的碎片。
我想给它们撑伞,却被伯母拽回屋,她说‘别添乱,你姐姐离不开人’。”
落落注意到她指尖攥紧碎玉,指节泛白。
“后来我学会了自己生火煎药。”阿念继续道,“姐姐喝药时总皱眉头,我就编故事哄她,说药汤里藏着仙人给的甜果子。有次她把蜜饯塞进我嘴里,说‘阿念先尝甜,姐姐就不苦了’,可那糖在我嘴里,比药还涩。”
小阎王忽然从袖里掏出块桂花糖,塞进阿念手里。
“给你!这是落落姐姐上次带的,可甜啦!”小鬼头亮晶晶的眼睛里透着笨拙的安慰,“你接着说,我保证不打断了!”
阿念捏着糖,喉结动了动。
“七岁上学堂,夫子让我坐在姐姐斜后方。”她望着水面倒影,仿佛看见两个小女孩并排而坐的身影,“姐姐背书时声音像铜铃,阳光总在她发间打转,我的课桌却永远落着阴影。
有次她犯心悸,我碰翻了药包,夫子罚我抄二十遍《弟子规》,我抄到后半夜,指甲缝里全是墨,第二天姐姐摸着我红肿的手腕哭,可爹娘只说‘你是妹妹,该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