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不是军报，是江南女子书院呈的《河防策》，作者署着"民女周清禾"；是塞北医女递的《痘疫防治录》，附页沾着未化的雪粒。
明德帝翻着这些带着不同水土气息的策论，忽然想起去年冬日，落落冒雪进宫，怀中紧护着的不是珍宝，是一匣女子写的《农桑改良札记》。
"诸位爱卿总说女子干政，"皇帝将舆图铺在龙案上，红圈在烛火下像串燃烧的念珠，"可朕瞧着，苏县令织的不是朋党之网，是替朝廷把散落在民间的明珠，一颗颗穿成了线。"
他望向阶下的落落，见她素色裙裾上还沾着药圃的泥土，忽然轻笑，"比起你们养的门客幕僚，朕倒觉得，这些会算粮账、懂医理的女子，更能替百姓撑住半边天。"
"陛下明鉴！苏先生开设女学、建医馆、办绣坊，从未私蓄一兵一卒！"
为首的陈招弟扯开粗布包袱，露出满满一箱账本，"这是三年来女子商铺的税银明细，笔笔都入了国库。"
她腕间还戴着当年落落送的护腕，牛皮边缘已磨得发亮。
殿内，御史台大人拍着惊堂木："一介女流广收门徒，分明是结党营私！"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响起稚拙的念书声——二十个扎着红头绳的女童捧着《女戒新编》，奶声奶气地念："凡为女子，当有识、有技、有胆......"
她们是落落从卖身契里救出来的孤女，此刻攥着用废宣纸订的课本，像捧着星星。
明德帝看着阶下的证据卷轴，又望向殿外被风吹起的素衣。
最前排的乔乔解开发髻，露出耳后淡色的疤——那是当年她替人洗衣时被主母划伤的。
"陛下可知，"她举起手中的《本草经》，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紫苏叶，"若没有苏先生，臣女此刻还在浆洗房里数着衣扣换米粮，哪敢想能识文断字，成为明心医馆女医正？"
忽有老妇被人搀扶着上前，鬓角插着朵褪色绢花。"
民妇四十岁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她颤巍巍展开一封家书，"如今小女儿在女子书院学算术，说将来要当账房先生。陛下啊，咱们这辈子没指望的事，苏先生让孩子们看见了光......"
她们叩首时，鬓间银饰轻颤如惊鸟。
有新嫁娘攥着带血的婚书，指腹摩过"三从四德"的墨迹："父亲说'嫁鸡随鸡是天命'，夫君说'女人不该抛头露面'。"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抽咽——那是被典当给赌坊的绣娘，是被剜去指尖的抄书女，是在灶台前熬尽青春的厨娘。
"唯有苏先生，"乔乔扶着腰侧带疤的陈招弟，后者解下护腕露出烙铁印，"她握着我这双被滚烫茶盏泼过的手说：'你的疼，不该烂在肚子里。'"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像春潮漫过礁石。有老妇展开皲裂的掌心，里面躺着半块硬饼："我四十岁才知道，'委屈'两个字该怎么写。先生教我写的时候，说'天大地大，你最大'。"
宫门前的青砖被泪水洇湿。
当落落的素衣掠过她们膝头，有人抓住她的袖口，腕间银镯撞出细碎声响："您说过，女子的眼泪不该是罪证，是天上的星子落下来——"
话音戛然，却见无数双眼睛亮起来，像被风吹燃的烛火，映着明德帝掀起的帷帐一角。
"公道..."陈招弟忽然挺直脊背，猎户女儿的粗粝嗓音撞在宫墙上，"我们要的公道，不是三从四德的枷锁，是能说'我不愿意'的权利！"
她腰间别着的药锄晃了晃，锄柄上还刻着"明心"二字——那是用救过百人瘟疫的锄头改的。
风卷过请愿书，纸页上的指印叠着指印。
明德帝看见最末那行小字，是用胭脂写的："先生教我识字那天，说'你'字有四笔，每笔都是自己撑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幼年见过的徐锦瑟，也是这样的目光，让他第一次懂得，朝堂之外，还有千万种被忽略的人生，等着被一句"我护你"点亮。
风卷过丹墀，将殿外的请愿书掀起一角。
明德帝看见那些字迹各异的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同一句话："愿以余生，护先生清白。"
他忽然想起去年秋日，落落曾捧来一匣女子科举的策论，说"人才不该困于裙裾"时，眼中亦是这般灼灼的光。
金銮殿外的日头正烈，时锦的玄甲却比日光更灼人。
她单手按在腰间横刀上，鎏金吞口随着呼吸起伏，眼底燃着与殿内弹劾声相悖的火——
这柄让北疆敌酋夜不能寐的"明心刀"，此刻正用刀柄轻轻叩击朱漆宫门，恍若叩问着陈年旧事。
"姐姐可还记得，"她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风沙与霜雪，却在提起那个名字时柔下来，"那年冬至，父亲将绣绷砸在你膝头，说'女子就得学这些'。你偷偷把我的木雕长枪换成真铁枪头，藏在柴房梁上，说'阿锦的枪该扎向天地，不该困在针线里'。"
请愿的姑娘们霎时屏息。
乔乔看见女将军护腕下露出的旧疤——那是十六岁的时锦偷练枪法时，被父亲用戒尺抽的。
当时落落抱着药箱冲进柴房，衣襟上还沾着给人浆洗挣来的皂角渍，却梗着脖子对父亲说："她若拿不稳绣绷，我就替她挣银子；可她若握得住枪，这天下就该给她让条路。"
"后来我偷跑从军，"时锦猛地扯开披风，露出内衬上用金线绣的并蒂莲——那是落落用三个月绣活换的，"每回打胜仗收到赏银，姐姐都替我换成良田。她说'女子的底气不该只在闺阁，得有自己能踩稳的土地'。"
她扬手甩出一叠地契，每张末尾都盖着"明心学宫"的朱砂印，"这三百顷良田，是我用三十场胜仗换的，如今全记在学宫名下，给想握枪的姑娘们当马场！"
殿内传来珠帘震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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