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惊破小仲城的寂静,医馆后堂内,昏黄的油灯在窗纸上投下四重叠影,似四株倔强生长在寒夜里的植物。
落落捏着牛骨牙齿模型的手微微发酸,连续多日的钻研,让她的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蜡油顺着灯芯垂落,在案头凝成蜿蜒的琥珀,仿佛凝固了这段废寝忘食的时光。
时锦将新画的牙神经图谱铺展在青石板上,图谱上的线条细密如蛛网,每一笔都凝聚着他们的心血。
林清姝正用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羊头骨的牙槽,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而林医女戴着老花镜,将自制的镶牙器具图纸又添上几行批注,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皱纹里,盛满了对医学的执着与热爱。
“师傅,这牙床结构咱们已拆解了十二具牛骨。”落落抹去额角汗珠,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与困惑,“小仲城半数牙疾患者都来寻过您,为何...”
她的话戛然而止,林医女已将泡着胖大海的青瓷碗推到她手边。
茶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墙上的《黄帝内经》墨拓,老医女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按住徒弟的手背,那双手虽已不再柔软,却传递着温暖与力量。
“你看那漕运码头。”林医女望向窗外悬着的半轮残月,河道上商船的灯火明明灭灭,宛如散落人间的星辰。
“若所有货船都挤在一处装卸,莫说码头会塌,连整条河都要堵死。”
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医书和图纸,继续说道,“急症如溺水坠楼,需争分夺秒;镶牙植骨却是水磨功夫。咱们把活路全占了,那些靠着祖传手艺讨生活的老大夫,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窗外忽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芦苇丛中的夜鹭,扑棱棱的振翅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落落望着师傅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五年前年前拜师时,也是这样的春夜,林医女握着她的手在《大医精诚》前立誓的模样。
那时的师傅,眼中满是对医学传承的坚定,而如今,这份坚定中又多了几分对世间百态的悲悯与豁达。
此刻烛火摇曳,将案头那副精巧的镶牙铜模照得忽明忽暗,恍若医者仁心,总在明暗交织处,照见世间的温度。
这温度,不仅在于妙手回春的医术,更在于懂得给他人留一线生机的胸怀。
在医学这条永无止境的道路上,林医女用言传身教,教会了落落何为真正的医者仁心——仁心有度,方能长久。
晨曦微露,黑夜还在垂死挣扎,明珠合璧府内,落落依旧酣睡在柔软的锦被之中。
丫鬟青黛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见小姐睡得正香,便与小桃、喜鹊使了个眼色,三人默契地开始准备洗漱用品,静静等待着落落醒来。
待落落洗漱完毕,整个人神清气爽,一袭官服更衬得她英姿飒爽。
她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县衙,远远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击鼓之声。
只见县衙门前,一群女子正轮流奋力击鼓,脸上满是焦急与期盼。
晨光刺破云层,将县衙门前的青石阶染成琥珀色。
落落束紧靛蓝官袍玉带,腰间悬着的青铜獬豸佩撞出清响,穿过层层围观的百姓,径直踏入高悬"明镜高悬"匾额的刑堂。
她尚未落座,惊堂木已重重砸在斑驳的檀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朱砂墨泛起涟漪:"堂下何人,有何冤屈?"
阶下跪着的妇人皆布衣荆钗,为首的年轻女子攥着褪色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天大老爷!我等原是良家妇,被一纸和离书休弃后,狠心夫家竟将亲骨肉藏起......"
话音未落,左侧跪着的圆脸妇人突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烙着狰狞的烫疤:"我不过给囡囡送了个玉米饼,他们就用烙铁......"
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右侧灰衣妇人撩起裙摆,小腿上密布着犬齿状伤口:"我翻墙看儿子,被他家养的恶犬撕咬,现在孩子见人就缩在床底发抖......"
后排的白发老妪颤抖着解开襁褓,露出怀中瘦骨嶙峋的幼童:"这是我儿媳留下的遗孤,他们竟让五岁娃娃去掏粪坑!"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妇人突然扯开头发,头皮上赫然有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我想带女儿走,他们抄起锄柄就砸......"
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里,有人解开发髻,露出后脑结痂的伤口;有人撩起裙摆,膝盖处满是被藤条抽打的血痕。
廊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清姝攥着药箱挤过人群,月白裙裾沾着露水——她天未亮就去山里采药,此刻额角还凝着汗珠。
目光扫过堂下女子们身上的伤,这位素来沉静的大夫睫毛剧烈颤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扣环。
身着玄甲的时锦按住腰间剑柄,鎏金护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素来凌厉的眉眼此刻盛满怒意:"竟有这等事!"
刘捕头腰间的铁链哗啦作响,他带着阿鸾分立堂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围观人群。
阿鸾将腰间佩刀握得更紧,忽然瞥见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是那些妇人夫家派来窥探的族人。
林医女颤巍巍拨开人群,布满皱纹的手抚过最近那妇人结痂的手背,浑浊的眼底泛起泪光,悄悄往袖中塞了个装着金疮药的瓷瓶。
风卷着枯叶扑进堂内,将案上状纸掀得哗哗作响。
落落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母亲们,想起幼时在医馆见过的那些病童,想起师傅教她"医者仁心"时的谆谆教诲。
她再次拍响惊堂木,声音穿透云霄:"传被告上堂!今日定要还这些母子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