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一半便停了，只抬手按了按眉心。
一旁的喜鹊正蹲在樟木箱前，将那件藏青色的公服细细抚平。
领口的盘扣是前几日新绣的，用了暗纹的丝线，不细看瞧不出花样，此刻被她指尖一点点捋顺，叠得方方正正放在竹篮里，又往里面塞了块浆洗得挺括的汗巾。
小桃则端着个描金漆碗从廊下进来，碗沿还冒着丝丝白汽，刚进门就扬声道：“姑娘快趁热垫垫，我在粥里卧了个溏心蛋，用井水泡着瓷碗镇了镇，不烫嘴。”
她把碗往妆台上一放，红枣的甜香混着米香便漫了开来，“刘捕头方才打发人来传话，说卯时三刻准在衙门口候着，还特意提了阿鸾姑娘，天不亮就带着两个弟兄去周家那处盯着了，说那周大柱的娘今早鬼鬼祟祟往厨房钻，怕不是想给牢里递些什么东西。”
落落接过粥碗，用银勺轻轻划开蛋白，嫩黄的蛋黄便淌了出来，混着红枣的甜香在舌尖漫开。
她望着碗里浮沉的红枣，忽然想起昨日见李氏时，她衣襟上沾着的饭粒和奶渍，喉间动了动，对小桃道：“让厨房再备些热粥，多搁些糖，等会儿让阿鸾带去给周家那几个孩子。”
到了县衙，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凝着层薄薄的白霜。
阿鸾已立在仪门内侧候着，一身短打外罩了件灰布披风，见落落过来，忙迎上前，脸上带着未消的寒气，眉头拧得紧紧的，脸色比檐角的霜花还要沉：“大人，您可来了。”
她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周大柱的媳妇李氏，抱着那刚满周岁的奶娃，身后跟着三个半大的小子，从后半夜就守在牢门外的老槐树下。天寒地冻的，那几个孩子冻得直跺脚，李氏怀里的奶娃哭了半宿，嗓子都哑了，就盼着能隔着牢门跟那畜生说句话。我劝了三回，说大人今日定会公断，又让弟兄买了几个热馒头塞给孩子，才把她们娘几个劝回临时安置的院子。”
阿鸾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愤懑：“倒是那周老夫人，今早寅时就往厨房钻，灶上的婆子见她揣着个蓝布帕子，裹得鼓鼓囊囊的，看着就不对劲。果然，她绕到牢门侧的狗洞那儿，正想把东西塞进去，被弟兄逮了个正着——帕子里包着个白面馒头，还夹着块腊肉。
被拦下时她倒不哭那几个挨饿的孙辈，反倒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儿啊，娘对不住你，这点东西都递不进去！你在里头受委屈了，娘不怪你啊……’”
落落听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捏了捏眉心，指腹抵着发烫的皮肤，好片刻才松开手，指尖泛着点白。
她抬眼望向公堂的方向，檐下的惊堂鼓在晨雾里透着股肃穆，声音比方才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升堂。”
公堂之上，两廊的衙役刚喊过“威武”，周大柱就被两名衙役反剪着胳膊押了上来。
他穿着件污迹斑斑的囚服，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脸上，见了堂上的落落，非但没有半分惧意，反倒梗着脖子，一双三角眼恶狠狠地瞪着四下，像是要把满堂的人都剜出个窟窿来。
直到侧门响动，李氏抱着奶娃、身后跟着三个怯生生的儿子挪步站上证人席，他那股嚣张气焰才蔫了半截。
最小的奶娃被公堂的肃穆吓得直往李氏怀里钻，三个半大的小子则紧紧攥着李氏的衣角，脑袋埋得快抵到胸口，周大柱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喉结滚了两滚，却还是扯着粗哑的嗓子吼道：“你们来做什么？是不是这婆娘撺掇你们来害我？我告诉你们，少在官老爷面前装模作样！”
李氏怀里的奶娃被他这声吼惊得“哇”地哭出声，小身子抖得像片秋风里的落叶，哭声尖利得刺人耳膜。
三个小子吓得缩着脖子往李氏身后躲，最小的那个甚至攥着李氏的衣襟不敢抬头。
落落拿起案上的惊堂木，轻轻敲了敲，沉闷的声响压下了哭闹声，她目光落在李氏身上，声音平稳却带着分量：“李氏，你且定定神，仔细说说，周大柱平日里待你如何？”
李氏慌忙用袖口抹了把泪，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越抹越多。
她抱着奶娃的手臂抖得厉害，连带着怀里的孩子也跟着颤，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像被风撕过的布：“自……自打我进门，头三年生了俩丫头，他就没给过好脸色，饭桌上的糙米饭都只给我剩半碗。
后来生了这三个小子，他脸上才松快些，肯让我跟孩子们多吃口菜……可……可自打第五个娃落地，他就再没碰过我床边的被褥，夜里总睡在灶房的草堆上。有回我问他，他就骂我，说我肚子松得像装过糠的麻袋，腰粗得比磨盘还壮，抱在怀里像抱块发面馒头，硌得慌……”
她说到这里，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夜里我总听见他往婆婆屋里去，脚步声在廊下拖拖拉拉的。
有两回我起夜撞见了，他回头就给我一巴掌，打得我嘴角淌血，还掐着我的脖子说，再敢多嘴多舌，就把我捆了石头沉到村西的河里去……”
“你胡说！”周大柱猛地挣开衙役的手，铁链子被他扯得哗啦作响，“我是你男人！家里的炕我想睡哪头就睡哪头，轮得到你置喙？我娘守寡二十多年，夜里怕黑，我去陪她说说话怎么了？倒是你，生了五个娃就把自己作践成这副鬼样子，胸脯松得像两只破布袋，哪个男人受得了？我没休了你就算仁至义尽了！”
他唾沫横飞地吼着，三角眼里满是嫌恶，仿佛李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那你便可对自己的亲娘行苟且之事？”落落的声音陡然转厉，像淬了冰的钢针，刺破公堂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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