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府时，晚霞正把西半边天染得通红，院里的丝瓜藤爬满了竹架，垂着条条嫩黄的花。
祖母正搬着小马扎坐在藤下，教绵绵摘豆角——小姑娘踮着脚，小手捏着根翠绿的豆荚，歪着头使劲拽，帽绳上的绒球随着动作晃悠。
“姑姑！”绵绵眼尖，先瞧见了廊下的落落，立刻举着刚摘下的嫩豆荚跑过来，小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噔噔响，“你看我摘的！娘说这个炒着吃最甜！”
落落忙蹲下身接住她，掌心触到孩子汗津津的小手，在她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口，鼻尖沾到点淡淡的皂角香。
绵绵咯咯笑着往她怀里钻，小手揪着她的衣襟晃，心里那点因案子攒下的沉郁，像被晚风拂过的云，悄悄散了些。
饭桌上，烛火映着满桌的菜香。
婆婆用公筷给绵绵夹了块炖得酥烂的排骨，叹着气摇了摇头：“今日那案子，巷口王婆刚来说了，听得我这心直揪着。那媳妇生了五个娃，肚子上的妊娠纹怕不是比蛛网还密，原该被当功臣似的疼着，反倒被男人嫌东嫌西，这世道对女人，真是太苛待了。”
公公刚抿了口米酒，闻言重重放下酒杯，酒液溅出些在桌面上：“那周大柱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他爹死得早，他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却惯得他无法无天，眼里没了伦常，才养出这么个祸害。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娃，爹是这等货色，往后抬不起头，日子难啊。”
祖母往落落碗里盛了勺冬瓜排骨汤，汤面上浮着层薄薄的油花，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你审这案子，定是熬心费神。别往心里去，这等恶人就该严惩，不然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绵绵正啃着排骨，油乎乎的小手举起来，眨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姑姑，那个大姐姐会有新衣服穿吗？我箱子里有件粉花裙子，是去年生辰娘做的，现在穿小了，我可以送给她！”
落落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拂过孩子柔软的发丝：“会的，她会有新衣服，会有热饭吃，还会有人教她念书。”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她会好好的，就像绵绵一样。”
烛火在她眼底跳了跳，映出点温和的光，仿佛能穿透夜色，照到慈幼局那盏亮着的小窗上去。
夜里近子时，打更人刚过了巷口，院门外才响起熟悉的叩门声。
苏明澈披着身夜露进来，青布长衫上沾着些草屑，还带着股浓淡交织的艾草与药汁味——想来是刚从城外的惠民药局回来，那里今日收了个急症的产妇，他定是守着忙活了大半宿。
他轻手轻脚穿过天井，见正屋的窗纸还透着昏黄的灯光，便放轻了脚步推门进去。
落落正坐在灯下翻书，手里捏着支竹制书签，见他进来，书页“啪”地合上：“回来了？”
苏明澈嗯了声，凑到灯前才发现，她鬓角的碎发有些乱，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他刚想开口，落落已起身取过布巾，踮脚替他擦去脸颊沾着的一点褐色药渣，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今日的案子，你听说了？”
“刘捕头在药局撞见我，提了几句。”苏明澈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尖，声音沉哑，“那周大柱……真是枉为人。”
他顿了顿，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审这案子，定是熬得你心里不好受。”
“苦倒不苦，就是寒心。”落落转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凉意涌进来，吹得灯芯颤了颤。天边悬着弯残月，清辉冷冷地洒在阶前。
“你说，女人为男人生儿育女，难道就该被这般嫌弃吗？李氏生了五个娃，把腰身熬粗了，把眼角熬出了细纹，换回来的却是‘走样’二字，是被视作敝屣。”
苏明澈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傻话。
那是周大柱混账，世间男子并非都这般凉薄。你看绵绵，多招人疼，她娘生她时疼得攥碎了床板，可她爹如今把她们娘俩宠得跟什么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我也是。你为县里百姓断案，常常忙到深夜；为我操心药局的事，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我只觉得你这样的模样，比初见时更让人心动，怎么会嫌你？”
落落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心里像被温水浸过，暖了暖。
可那点暖意刚漫开，又被白日里李氏哭红的眼、大妞胳膊上的青紫指印勾得沉了下去。
她转过身，望着他被灯光映亮的眉眼，忽然轻声道：“可我总在想，万一呢？万一有天你看厌了我审案时的严肃，看烦了我眼角慢慢爬上来的皱纹，觉得我不如别家姑娘年轻，不如她们娇俏，怎么办？”
苏明澈猛地扳过她的肩，眼神亮得惊人，像落了星光：“没有万一。”
他一字一顿，“我爱的从不是你的容貌，是你断案时眼里的清明，是你护着绵绵时的温柔，是你骨子里那点不肯屈就的韧劲。这些都刻在你心里，怎么会变？”
落落被他说得笑了，眼角却沁出点湿意，抬手按在他胸口：“我知道。可我总得先给自己打个预防针。就像你给病人诊脉，总得先想到最坏的症候，才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天你变了心，记得跟我说清楚。
我……我能挺住。”
苏明澈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窗外的月光淌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明明亮亮的，像撒了把碎银。
落落闭上眼，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嘴角噙着点笑意，可心里那点细微的防备却没放下——她见过太多海誓山盟碎成齑粉，见过太多人心在岁月里慢慢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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