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眼前这份熨帖的温柔，她也忍不住悄悄留了条退路，就像寒夜里守着炭火的人，总得知道，万一火灭了，自己手里还有能取暖的柴。
几日后，落落埋首于积尘的旧卷宗堆里，指尖在一叠泛黄的纸册上缓缓拂过。
忽然，她的动作顿住了——最底层那卷的封皮虽已脆化发黑，却仍能辨认出“圣唐开国·女科首榜”几个褪色的字迹，笔锋间仿佛还残留着当年开科取士的锐气。
她屏息捻起纸册边缘，轻轻翻开。
刹那间，细碎的纸屑簌簌落下，像被惊扰的蝶，携着陈年的霉味与尘埃，在午后的光线里翩跹。
这一翻，竟抖落出一段被时光掩埋了数十年的过往。
卷宗内页夹着一幅工笔小像。
画中女子身着绯红状元袍，乌纱帽下的眉眼清丽如秋水，束发的白玉簪在鬓边折射出温润的光。可偏偏，那一头及腰的长发是极浅的粉色，像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瓣，被晨露浸得透亮，在通篇墨色的史书里，扎得人眼睛生疼。
画像旁的记录简扼得近乎冷漠：“苏氏绾绾，开元三年女科状元，天生粉发，遭市井流言所困，擢升三月后，自缢于官舍。”
再往后翻，几页粗糙的麻纸是当时的市井杂记，边角已被虫蛀得坑坑洼洼。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刻薄，“妖女现世，祸乱朝纲”“粉发异相，必是灾星”的字眼密密麻麻，像爬满纸页的毒蚁。
更不堪的是，有人竟凭空编造出她与数位朝臣的秽闻，言辞露骨，字字淬着阴毒的恶意，仿佛不将这女子的名声碾成泥，便不足以泄愤。
落落捏着纸页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带着腕间的玉镯都被硌得发紧。
她望着画像上那抹倔强的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当年为女子叩开科考大门的第一道光，竟是这样被无知与偏见织成的网罩住，被流言蜚语淬成的冰锥刺穿，最终在世人的唾骂声里，悄然熄灭在初燃之时。
“姑娘？”青黛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进来，刚绕过堆到半人高的卷宗堆，就见落落盯着桌上的纸册出神，那双平日里审案时清明如镜的眸子，此刻竟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怒意，连带着周身的气息都沉了几分。
她将茶盏搁在案边，瓷碗与桌面相触的轻响惊得落落抬了眼，青黛才轻声问：“这是……看到什么烦心事了？”
落落指尖还按在那幅粉发女子的画像上，指腹碾过纸页上“自缢”二字，声音沉得像浸了冰：“是圣唐开国时的第一个女状元。”
她顿了顿，喉间像是卡着砂砾，“就因为天生一头粉发，被市井骂成妖精，活活逼死了。”
“什么？”小桃正踮脚往炭盆里添银炭，听见这话立刻凑过来，下巴搁在案边，一眼就瞥见了杂记上那些刺目的字眼。
她猛地直起身，气得小靴子在青砖地上狠狠跺了两下，木屐敲出“噔噔”的响：“凭什么呀！头发颜色是老天爷给的，又不是她自己染的，碍着谁了？那些人嘴这么毒，我看根本就是见不得女子考中状元，比他们这些大男人还有本事，才故意编瞎话糟践人！”
一旁的喜鹊正替落落整理散乱的卷宗，闻言也凑过来看，看清上面“妖女”“秽闻”等字眼，眼圈倏地红了，手里的卷宗“啪嗒”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她可是状元啊……”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从开蒙到考中，得在油灯下熬多少个通宵，背多少书、写多少字才能换来这头衔？就因为一头头发，就被这么糟蹋了名声，连性命都……”
话说到一半，她实在忍不住，拿手帕捂住嘴，肩膀微微抖着，没让哽咽声露出来。
消息传到刘捕头耳中时，他正带着阿鸾在南街巡街。刚听完青黛派来的小厮转述，阿鸾那柄常年佩在腰间的刀鞘就“哐当”一声撞在廊柱上，震得朱漆剥落的木柱簌簌掉渣。
她凤眼一瞪，手已按在刀柄上：“这群混账东西！我这就去查当年那些造谣生事的杂碎，管他藏在哪个耗子洞里，都得给拽出来！”
刘捕头浓眉紧锁，重重一哼：“查！必须查！”
而此时的县衙内，落落正将卷宗拍在案上，声音斩钉截铁，字字都带着股不罢休的狠劲：“不仅要查！还要把真相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苏氏绾绾不是什么妖女，她是劈开蒙昧的先驱，是咱们圣唐女子科考的第一束光！”
当晚掌灯时分，苏明澈刚从药局回来，便见落落对着卷宗出神，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他缓步上前，温热的掌心轻轻按在她发紧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揉着。
听她把苏氏绾绾的遭遇细细讲完，他沉默片刻，指尖在她鬓角顿了顿：“惠民药局的库房里存着开国以来的医案底档，我明日一早就去翻。
当年为绾绾姑娘诊过脉的老医官虽已过世，但或许能从记录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时锦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人未到声先至：“姐姐！听说你这儿有大案子要查？”
她掀帘进来，一身利落的短打还带着风尘，刚在凳上坐下就瞥见案上的卷宗，听完前因后果，猛地一拍八仙桌，震得茶盏里的水都溅了出来：“这事儿我门儿清！
。当年女科开考，多少酸腐士子觉得丢了脸面，落榜后更是把怨气全撒在女状元身上。
那些流言，十有八九是他们传出来的！我这就去吏部查开元三年的落榜名册，一个个筛，不信揪不出这群躲在暗处的鼠辈！”
说罢她就要起身，腰间的佩剑“哐当”撞在桌腿上，眼里燃着不服输的劲儿——这股子冲劲，倒比寻常男子更像柄出鞘的利刃。
正说着，林清姝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鬓边还沾着点草药碎屑，手里紧紧攥着本线装医书，书页都被捏出了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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