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眼，视线落在外祖母满是皱纹的手背上，那双手枯瘦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此刻却紧紧护着她的手，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漫了上来，顺着眼角往下淌，没入枕巾里，湿了一小块。
她想抬手擦一擦，可手臂刚动了动，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乏力拽了回去，只能任由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抖。
外祖母的话像温温的水流，一点点漫过她沉寂的心。
听到“去年夏天看日出”时，她的喉咙里轻轻滚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听到“教孩子唱童谣”，颤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碰到了外祖母掌心的温度。
直到外祖母说起小时候蹲在田埂上摘豆子的事，她的眼泪流得更急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却又有一丝微弱的暖意从那闷痛里钻出来。
她想起那时的太阳，晒得皮肤发烫，却能闻到田埂上野草的清香；想起自己攥着满手圆滚滚的豆子，仰着头跟祖母笑时，祖母眼里的光。那些画面明明很清晰，可此刻想起来，却像隔了一层雾，模糊得让她鼻尖发酸。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刚发出一个字，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咳嗽时，她的肩膀不住地抖，手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枕下的银簪都轻轻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外祖母连忙伸手帮她顺气，掌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里满是疼惜：“慢点说，不急，外祖母听着。”
等咳嗽平息下来，时锦的脸色更白了，却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要拒绝，是想说她没忘。
她看着外祖母通红的眼睛，看着那花白鬓边的泪痕，颤抖的手慢慢抬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外祖母的手背——那触感粗糙，却带着让她安心的温度。
银簪还在枕下，冰凉的触感还在指尖残留，可此刻，她却没那么想再去碰它了。
眼泪还在流，手抖也没停，可她的目光里，不再是一片沉寂的黑，而是悄悄融进了一丝极淡的、像晨雾般的松动。她张了张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祖母，我没忘。”
从那以后，外祖母更是寸步不离守着时锦。
时锦吃饭，她就坐在对面，手里拿着小勺子，一勺一勺哄着：“再尝一口，就一口，这是娘亲特意给你熬的南瓜粥，甜丝丝的，跟你小时候爱吃的一个味儿。”
时锦想下床走动，她便扶着墙慢慢跟着，走两步就絮叨一段旧事：“你记不记得，你跟花诺小时候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摔了一跤也不哭，爬起来还跟我说‘外祖母你看，我一点都不疼’。”就连时锦去净房，她也守在门外，轻声哼着旧时的童谣，不让空气冷下来。
家里人更是轮流排班，日夜守着时锦。
舅舅总在天刚蒙蒙亮时就起身，轻手轻脚绕进后院。
晨露还凝在草叶尖上，他便蹲在花丛边细细挑选，专挑那带着朝露、花瓣还微微蜷着的野花——或是浅紫的牵牛，或是嫩黄的雏菊。
折花时总怕碰落了露珠，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晨光，而后捧着花快步回屋，小心插进时锦床头那只青釉瓷瓶里。
瓷瓶是早年赶集时特意挑的，瓶身上缀着细碎的缠枝纹，如今衬着鲜活的野花，倒成了屋里最亮眼的景致。
他往床头一放，声音放得极柔：“锦儿，你瞧这花，刚摘的还带着劲儿，看着鲜活东西，心里也能亮堂些。”
舅母则从清晨就守在灶台边忙活，心思全花在琢磨软烂吃食上。
蒸小米山药糕时，会提前把小米泡上大半天，山药去皮蒸得粉糯，拌在一起揉成小方块，再撒上一层细细的白糖霜，咬一口满是米香与山药的清甜；
炖冰糖炖梨时，要把梨核挖得干干净净，填上冰糖和几粒川贝，小火慢炖到梨肉变得半透明，汤汁浓稠得能挂在勺边。
她端着食盘进屋时，总用帕子裹着碗沿防烫，把碗轻轻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伸手探探时锦的手背：“锦儿，快趁热吃。
这梨炖得软和，润嗓子。
等你身子养好了，咱们还像从前那样，赶早去东市，你最爱吃的那家糖炒栗子，到时候咱们一次买两斤。”
花伊一放学铃刚响，就背着书包往家跑，书包带子晃得不停也顾不上。
一进院门就直奔时锦的房间，书包往椅子上一扔，便挨着床边坐下，从书包里掏出卷了边的话本。
她清了清嗓子，翻开书页读起来，读到书生赶考遇着狐狸的趣闻，便故意捏着嗓子学狐狸的娇俏语气；读到武将上阵杀敌，又压低声音模仿那铿锵有力的声调，连手势都学得有模有样。读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时锦的脸，眼里满是期待：“姐姐，你听这段，是不是特逗？
上次我读给隔壁阿婆听，阿婆都笑出眼泪了呢！”
花诺抱着个鼓囊囊的布包，踮着脚走进屋，把包往时锦床边一放，哗啦倒出一堆小玩意儿——
磨得发亮的木弹弓、耳朵被摸得光滑的木雕小老虎，还有几颗染了颜色的鹅卵石。他蹲在床边，把小老虎往时锦手旁推了推，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看这个老虎，是我跟着阿爷学雕的，你摸摸，不扎手。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后山掏鸟窝，上次我还看见一只画眉鸟，羽毛是黄黑相间的，叫得可好听了！”
时锦的目光落在木雕小老虎上，指尖轻轻碰了碰，嘴角却只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没说话。
落落的娘亲，也就是时锦的姑姑，每天吃过早饭就提着竹篮过来。
竹篮里总装着针线笸箩和几件时锦的旧衣服，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先把线穿进针孔，用牙咬断线头，再拿起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衫，对着阳光细细查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