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蝶弯腰,顺势钻入桌底,浓烈的熏香气息瞬间在鼻尖萦绕,檀香甚是醉人,却并未驱散她心中满溢的无措。
她抬起似水的双眸,冲萧辰安微微点头。
耳边柳如霜的声音越发接近,萧辰安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他抬手擦去额角的细汗,前去门口迎接。
“原先借着圣旨不准本宫探望也便罢了,如今禁足已解,本宫……唉,安儿!”柳如霜正对着身后步步紧跟的李文祥喋喋不休,侧眸便瞧见立于清正殿门口的萧辰安。
柳如霜快步走向萧辰安,对面之人却无半分向前的动作,只缓缓行礼,“参见母妃!”
柳如霜在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萧辰安面前驻足,少年眼中的冷漠令她心生几分不安,她扯出手帕,口中不忘关心,“可是殿内碳火过旺?怎得出汗了?”
萧辰安下意识偏头避开向自己伸来的纤手,脚下也后退半步。
这样的关心,他如今已然不需要了,在他最渴望爱的年岁里,他那些微不足道的祈盼,早已被面前之人一次次撕碎。
柳如霜尴尬地付之一笑,收回顿在空中的手,先一步走进殿内。
许晓蝶听着不断靠近的脚步,屏息凝神,耳边唯留自己声声急促的心跳声。
“母妃近日可还安好?”萧辰安快步跟进去,径直走向案前,用下身的衣摆挡住许晓蝶面前的空隙,整理着桌上的文书。
柳如霜见状,随意寻了个位子落座,待宫女为她呈上新茶后,才答非所问,
“此次究竟事出何因?”
萧辰安腹诽,“果然,她来除却兴师问罪还能是为何?”
即便心中诸多怨怼,他开口时依旧换上了恭敬的语气,“此次儿臣办事不周,不过父皇已给了儿臣将功补过的机会,母妃不必过于忧虑。”
“休得蒙骗本宫,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跟二皇子之间的过节?以德妃的性子,她会不指使自己的儿子同你争,那便是煎水作冰了。”
柳如霜不悦回答,急切地放下茶杯站起身同萧辰安对视。
萧辰安沉默,柳如霜无奈开口,
“还有,本宫同你说过多少次,皇后膝下只一个病子,无缘储位,白楚两家世代交好,他们二人势必会合力制你于死地!”
柳如霜眼底发狠,“你羽翼未丰,必要时刻,母妃会替你铲除这些人。”
萧辰安心底闪过丝丝惊恐,仿佛千万根细细密密的针扎入心窝。
“如何?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柳如霜见萧辰安面露难色,眼中锐利的目光朝那人刺去,这般模样,同方才在殿外判若两人。
萧辰安原想辩解,但他忆起自己这近十六载的辩解与恳求,从未在此人面前奏效过,知晓越是表现出在乎,便越会将自己在乎之人立于风口浪尖,只得开口否认。
爱与惧,果真是最束缚人的两样东西,萧辰安八岁以前,对母爱的渴望驱使他丢弃自己心中真正向往的世界,八岁后,则只剩下了对那人的憎与惧,而他对柳如霜的惧,亦是来源于对其他人的爱。
许晓蝶听闻二人的对话,心中升起阵阵酸涩,原来,萧辰安也同她一样,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萧辰安于案前坐下,低头便对上许晓蝶满含愁绪的眸子,心底划过一瞬难以言说的感受,他忧心露出破绽,并未对此作出反应。
“母妃,如今敌暗我明,不宜再树敌,儿臣现下得先查明异己的数量,才能细作打算。”萧辰安虚与委蛇,瞧见柳如霜眼底的厉色逐渐消散,心中松下一口气。
“罢了,你明白便好。”柳如霜又换上另一副面孔,演绎起一场母子和睦的戏码,“安儿,母妃瞧着你消瘦不少,午膳回碧霞宫陪母妃一起用,可好?”
回忆涌现,萧辰安耳边回荡起儿时不知听见过几番的声响:
“不跪够时辰,不准他用膳!”
萧辰安侧眸望着柳如霜已显出几分苍老的脸,昔日那张怒目圆睁的面孔似是在此刻与眼前所见重合,他心底泛起一抹疼痛,开口:
“不了,儿臣还有要事,就不前去打扰母妃了。”
柳如霜面露失落,她原以为,自己这些年态度的转变能弥补从前犯在那个孩儿身上的过错,殊不知,不幸童年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成为终身的刺痛。
她自己亦是深受其害,但当她面对这些时,却选择将这份过错与不幸延续下去。
母子二人就如此对视良久,却未从对方眼中寻到半分爱意。
柳如霜率先收回目光,借口离开,未等萧辰安道别,她便转身迈步离去。
萧辰安望着身着华服的女人渐渐远去,鼻尖泛起酸涩,被他默默压下。
于他而言,早该过了为那人落泪的年纪,可他心中某处似是有个小人,永远留在了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永远停留在,他曾渴求爱的那些年岁。
许晓蝶伏着膝头,长吁一口气,冲上方轻声呼唤,“殿下。”
与此同时,萧辰安也低头唤她:“晓蝶。”
眼神对上的一瞬,二人皆连忙躲开视线,清澈的目光都太过炽热滚烫,只一瞬,便可在彼此心间刻下烙印。
萧辰安弯腰,将手伸给许晓蝶。
许晓蝶轻轻将手附上去,感受到自己的手被萧辰安温热的大掌紧握,她心跳忽得漏了一拍,脑中也霎时间一片空白。
“哎,当心头!”
许晓蝶本想借力起身,却于恍惚间忘记自己身处桌下,径直撞上桌底。
“咚——”清脆的声响于殿中缭绕。
“嘶……”许晓蝶吃痛地捂住头顶,经这么一撞,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被萧辰安从桌底拉出。
“咳咳……没事吧?”萧辰安压下嘴角的笑意,关切地抚了抚许晓蝶的头顶。
“殿下可是在笑我?”许晓蝶擦去眼角因疼痛而漫出的生理泪水,偏头望向萧辰安。
“没有……”萧辰安说这话时唇边仍挂着笑。
“你分明就笑了!”许晓蝶忆起自己方才的窘态,一阵温热漫上脸颊。
“傻丫头,好了,我不笑你便是,脑袋可有碍?”
许晓蝶正出神,并未回答,只轻轻摇头。
“人已走远,别担心,吃个梨吧。”萧辰安这才放开许晓蝶的手,拿起果盘中的一个梨递给她。
“殿下,能否别告诉六殿下?”许晓蝶接过梨,从案前绕过一圈,又将梨放回了果盘中,期盼地望向萧辰安。
“原来方才在想此事,好,不告诉他,此为你我二人的秘密。”萧辰安明了许晓蝶所言的是方才撞到头的事,爽快答应,笑意又溢满他的双眸。
“何事不告诉我?”萧辰枫捧着坛子走进殿内。
殿内的二人齐齐惊叹:“怎得这么快!”
萧辰枫轻笑:“你们当我同你们一样用手刨土?我早与你们讲过,问宫人要把铁锹很快便能挖出来。如今先不聊此事,快说,瞒着我何事?”
“方才淑贵妃到访,情况万分危机,我便只好躲在那桌案下面等候她离开,不过……”许晓蝶意味深长道。
萧辰枫将坛子放下,正关切又好奇地等候着下文。
许晓蝶却目光狡黠地望向萧辰安,二人交换着眼神,似一拍即合,异口同声道:“欲知后事如何……待下辈子吧!”
“你等何薄于我啊!”萧辰枫见状,学着几人曾听过的一出戏中,因嗜赌而妻离子散的男子,扮起可怜来。
只可惜他平常过于温文尔雅,不曾有过这般举动,一时间竟将自己逗得忍俊不禁。
三人一齐笑出声,惊动殿外枝头上的冬雀。
萧辰安忽得敛色,沉沉开口:“辰枫,你得提防着柳家,你我虽为一处,但我母妃恐怕……有朝一日你们若是刀兵相向,你不必手下留情,我不怪你。”
许晓蝶心下明了萧辰安的抉择,眼中不禁染上几分同情。
经过方才对萧辰安与柳如霜的观察,她了然那二人早已貌合神离,萧辰安这句话,无疑是将自己与柳家割裂。
做出此番决定,他需要多大勇气?又是受过多少煎熬才会作此想法?许晓蝶不忍细想。
萧辰枫垂眸,低声回应:“嗯,我明白。皇兄,不必忧心,无论何时,我都会同你站在一起。”
萧辰枫终于将此话道出,心中却仍有万千未尽之言,总觉命运待萧辰安太过不公,越是这般想,他心中帮扶那人的信念便越坚定。
困扰许晓蝶许久的愁绪此刻也烟消云散,天空拨云见日,几缕冬日暖阳照进殿内,温热许晓蝶的心田,她唇边漾起明媚的笑,坚定开口,“我亦是如此。”
三人将盛着他们一年前心愿的坛子打开,只见最上方的信纸上写着: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