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将坛子中的几封信拆开细细阅读,时而言笑晏晏,时而泪眼缱绻,信中许多愿望都落空,但那一句“与长友兮”,却如往年一般兑现着。
岁末复道昔年愿,友人再续来日缘。
殿前槐树的影子在谈笑间由长变短,李文祥悄悄走近,低声道:“二位殿下,许小姐,方才姜公公传唤,皇上召太子殿下有事相谈。”
萧辰安起身,却久未应答,也未有其他动作。
于沉寂中,李文祥始终弯着腰站在殿内,等候着萧辰安的回应。
许晓蝶在与萧辰枫对视片刻后,缓缓低下头,将舞台留给那兄弟俩。
萧辰枫见此,俯身理平下摆,起身时在许晓蝶肩上轻拍几下,示意她一同起身。
“既然如此,我与晓蝶就不便久留了。”萧辰枫眼光在几人之间流转,见始终无人开口,便率先打破沉寂。
许晓蝶这才跟着附和:“殿下,今日我们就先告辞了。”
萧辰安面上余下的几抹欢欣渐渐被严肃替代,他回眸看向身后已披上氅衣准备离开的二人,终是回答:“好,本王这就去。”
李文祥唇边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哎,好好!奴才这就命人备车。”
给萧辰安的车自是早便备好了,李文祥所言的车,是给萧辰枫与许晓蝶备的。
为避免招摇过市,两辆车择了两条不同的路回宫,萧辰安直直前去圣宸宫,其余两人则从东宫偏门绕去御花园,再前去凤仪宫。
御花园
二人受不住石子路的颠簸,便提前下了马车,于白雪间徒步回宫。
远远瞧见湖边两抹身影,萧辰枫拉着许晓蝶前去问候,
“二姐,凌公子,好久不见!”
萧元汐与凌墨尘听闻声响齐齐回头,萧元汐见到面前之人,眼里露出惊讶与欣喜,
“哎呀!六弟,许妹妹,许久未见了!你们近来可还安好?”
萧元汐说话的同时,将许晓蝶行礼的动作拦下了,并冲她温婉一笑。
“劳公主挂怀,一切都好!”许晓蝶含笑回应。
凌墨尘望着几人,待他们寒暄过后,躬身行礼,“见过六殿下。”随后又向许晓蝶微微颔首。
许晓蝶亦是颔首轻笑以作回应。
萧辰枫却开口,“凌公子不必多礼,你即来北辰,就是客人,况且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要唤你一声姐夫了,到那时,你我便是家人了。”
凌墨尘苦笑道:“整个宫中,也就只有您和汐儿愿意如此待我。”
为质六载,何为屈辱,他再清楚不过。
于他而言,卧薪尝胆可谓南柯一梦,他的未来,徒留苟延残喘,东境已将他视为求和的弃子,他明白,他此生再也等不到回家的那一日。
萧元汐轻握住凌墨尘的手,温柔中不失坚定,“墨尘,你只需记得,你并无错处,父辈赋予的使命你无法不背负,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话虽如此讲,但萧元汐也知晓,不受宠的子女,注定做什么都是“错”,她明了自己作为区区贵人所出的公主,或许有朝一日也会被萧瑾穆当作维和的棋子。
只是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凌墨尘的出现,为她原本黯淡的人生增光添彩,他们是彼此无望一生中一抹长明的希望,为此,她宁愿长醉不醒。
许晓蝶见此微微蹙眉,她不明白,为何没有错的人总要过得如此难捱,行不义之事的那些人却能够高枕无忧。
她此时还未能参透,天底下,众生皆苦,只不过有些人是受欲望驱使咎由自取,其余之人则是被迫入局,但都逃不过一个“难”字。
“二姐,凌公子,我就提前祝你们二人白首偕老了!”萧辰枫调侃着轻笑。
凌墨尘回握住萧元汐的手,唇边的笑意难以掩藏,耳尖也泛起微红,“多谢六殿下。”
萧元汐闻言害羞道:“辰枫,你越发调皮了!”
她停顿,眼神在许晓蝶身上盘旋半晌,继而冲萧辰枫问道:“你呢?可有芳心暗许?许妹妹知晓吗?”
萧辰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掩面轻咳,身旁的许晓蝶讶然,连连摆手,“啊?没有没有!我不知!”
几人一同笑出声。
可另一方,就不似这般轻松了。
圣宸宫
“参见父皇。”萧辰安跪下行礼,案前之人却未做回应。
殿内昏暗,衬得气氛更为阴冷。
“嗯。”萧瑾穆低着头翻阅奏折,冷声开口。
萧辰安抬头望向座中之人,却瞧不清他的面容,这一抹朦胧,恰似多年来蒙于他心间的浓雾。
萧瑾穆并未同萧辰安有过多言语,抬眸吩咐:“姜德明,上菜吧,先用膳。”
萧辰安依旧跪着,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萧瑾穆见此,轻声道:“跪着作甚?起来吧。”稀松平常的语气中却寻不见半分父子间应有的情感。
一道道精致的菜被端至桌上,萧辰安却毫无食欲,冷汗从他鬓角渗出,又沿双颊流至颔下。
他怎会不知这顿饭的含义,因此无萧瑾穆准许,他不会动筷子。
“父皇……”萧辰安出声打破沉寂,一为缓和气氛,二为试探那人的态度,可仅一瞬,便被萧瑾穆用一个糯米糕堵了回去。
“吃。”萧瑾穆将糯米糕夹进萧辰安碗中。
满桌佳肴,偏偏夹一个糯米糕,萧辰安明白,此举是在让他黏住嘴,少讲话。
萧辰安低头将糯米糕一口塞进嘴里,等候着萧瑾穆的下文。
只见萧瑾穆又从满是辣椒的汤汁中夹了一块鱼给他,这是决心不让他讲话了。
“辰安。”萧瑾穆终于步入正题。
不等萧辰安应声,他便继续道:“你可知为何你的名字与其他兄弟都不同?”
萧辰安忽得愣住,这个问题确已困扰他许久,萧瑾穆总共六个儿子,辰柳、辰桦、辰柏、辰安、辰杨、辰枫,其中五人从辰从木,只他一人与众不同。
柳如霜在他面前疯疯癫癫的那些年,时而讲这是因萧瑾穆器重他,时而又说这是不爱的证据,总之如何说有利于她对萧辰安撒气,她便如何说,因此萧辰安自己也不知这个名字究竟是何意。
但这些年同萧瑾穆恰似陌生人般的相处,已让他猜到这名字的含义更偏向柳如霜所言的哪一种。
“儿臣不知。”萧辰安只得如此回答。
萧瑾穆严肃开口:“你出生那年,朝政不稳,边患频发,朕给你取个‘安’字,便是希望你能安邦定国,亦是希望,你一生能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萧辰安能从萧瑾穆口中听见这样的祝愿,乃是不可料想之事,在他的回忆中,萧瑾穆在物质上不曾亏待过他,只因太子象征一国之脸面,萧瑾穆再无情,也不会做拂自己面子之事。
除此之外,他与萧瑾穆在朝堂之外再无其他往来,仿佛二人只是君臣,不是父子。
如今亦是如此,方才那些与往日现实突兀的话只是萧瑾穆为拉进与萧辰安的距离编造的,萧瑾穆的下一句话,才是今日的重点。
“你要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特别是要记得,你姓萧,你所为的一切,都应是为了萧氏,可记住了?”萧瑾穆压低嗓音,不怒自威。
语毕,这位帝王重重地放下筷子,转而靠在椅背上,侧眸盯着萧辰安。
若双眼能化作利器,萧辰安此刻怕是已千疮百孔了。
不过他自幼便饱受这般历练,此刻并无感到诧异与无所适从。
萧辰安指尖微颤,聪明如他,怎会听不出萧瑾穆此番是在警告他,不准他与柳家结盟?
“儿臣记下了。”
闻言,萧瑾穆紧皱的眉放松几分,眼中厉色也缓缓消散,他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将一颗莲子送入口中,而后开口:
“你明白便好,朕也相信你明白如何做才能担起安邦定国的大任,如何做才能真正平安顺遂。”
“儿臣明白,谢父皇提点!”
煎熬的一顿午膳终是迎来尾声,萧辰安离去之时,殿外下起鹅毛大雪,让他已发麻的双腿,更添几分冰冷的刺痛。
雪花于萧辰安发丝间缠绕,丝丝寒凉渗入他的骨血,却不及他心底万分之一寒冷。
无木之安,不是平安顺遂的安,而是安分守己的安,是一个自他出生起,便烙印在血液中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