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安于雪中前行,恍然间大雪已漫过脚踝,放眼望去,一片雪白间,那抹玄色身影拖着身后的一长串脚印,走过朱门,跨过市井,最终停在一条岔路口。
萧辰安驻足,身前是光明大道,酒楼前围满锦衣玉带之人,声声锣鼓间,几顶峨冠于人群中若隐若现,萧辰安遥望着歌舞升平,却不由得心生厌烦,转而走进一旁破落的小巷。
巷中的景象恰似照妖镜,狠狠揭露那独属于王侯将相的太平,这里只有破败的石房,不乏倚在墙角,手脚生疮之人。
女人正用带疮的手生着碳火,偶有几个挽着裤脚、背着麻袋的男人从巷中穿过,角落中还有几个孩童蹲在屋檐下怯怯地向外张望。
身着华服的萧辰安似乎与这里格格不入,那些人见到他走近,皆面露惊惧之色,连连作揖,“官……官老爷,见过官老爷!”
不待萧辰安反应,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男人快步跑去他身旁,于他脚边跪下,哽咽道:
“官老爷,我一家老小六口人,就指着一点白面过冬了,不止我家,家家如此,外头那位大人的生辰,我们实在是无力送礼呀!”
萧辰安被眼前景象震惊,他稳定神色,试图接受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带给他的冲击。
“先起来,本……我不是来为难你们的。”萧辰安弯腰扶住男人,又冲着不远处胆怯地望着他的几人说道。
众人见此,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他们蹙眉打量着萧辰安,又频频交换着眼神。
“确实,这位大人此前不曾见过。”
“这么年轻,应该不会是大官吧,不过穿得这么好,也不像芝麻小官啊。”
“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哥吗?”
交谈声此起彼伏,萧辰安并未制止,径直走向躲在大人身后望着他的几个孩子,掏出几颗糖弯腰递给他们。
孩子们眨着湿漉漉的眼,几次想伸手,最后又缓缓缩回去揪住大人的衣角。
萧辰安面露柔色,温和开口:“拿着吧。”
几个孩子这才无所顾忌地将糖拿过去,欣喜地塞进口中。
“快跟大人道谢呀!”一个年轻女子严肃提醒。
“唔……谢……”显然是被糖黏住了牙,孩子们断断续续地说着。
萧辰安被逗笑,但笑容很快便被心酸吞没,阻止道:“不必言谢。”
语毕,萧辰安正了正色,环顾四周围着他的众人,郑重开口问道:“你们方才所言的大人,都有何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曾言语,片刻后,一女子回答:“那些大人鲜少亲自踏足此处,都是派些手下来此,因此我们并不知晓他们姓甚名谁,那些人每次一来,便会打着朝廷的名号从我们这里搜刮食粮、布匹,甚至还有钱财,一旦反抗,便会挨打。”
说着,她哽咽起来,“今日外头生辰的那位大人我们知道是谁,是督军楚大人的长子,他前些年生辰便声称与民同乐,要挟我们送礼……
每当陛下下访民间的时候,他们都会为我们下放好的衣物,并将我们带去城中小宅住几日,待陛下回宫后,再将我们赶回来。”
“确是如此!”众人齐齐开口。
萧辰安攥紧拳头,眼中盛满愠怒,这些事,他做太子这么多年竟是闻所未闻,若不是他今日误打误撞进了这里,不知那些蠹虫还要猖獗多久。
朝廷每年都会定期为贫民下放资粮,不过瞧着,似乎从未到过这些人手里。
萧辰安心头憋闷难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待平复过后,再度望着众人郑重道:“我此番只是路过,不曾带什么钱财,这玉佩是上好的玉,你们拿去典当了换些东西吧,过些日子,会有人来接济你们。”
说着,他解下腰间的玉佩。
众人不知所措,目睹那玉佩在几经推脱后被萧辰安强行塞进一个男人的手中,他们才齐齐跪下,“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萧辰安并未回应,继续拿出一块令牌,问道:“你们这里可有掌事?”
一人回答:“我们这破地方哪有掌事啊?不过那边的张老爷子,他年纪最大,我们平时都听他的。”那人说着,手往身后指。
萧辰安走向那人方才所指之人,将他扶起,并在他受宠若惊的神色中将令牌递给他。
“从今往后,若是有人来此横行,就把此物交给他们,让他们来寻我便可。”
“好,好!”
萧辰安交代完,转身准备离去,身后众人将他喊住:“大人留步!敢问尊名?”
萧辰安回头,望着满目苍凉,他轻轻摇头,“不足挂齿,这些是我该做的。”
待他走后,几人端详着令牌,忽然有人惊呼:“呀!龙纹!龙纹!刚才的大人,应是某位皇子吧!”
萧辰安此刻似是不再对自己名字的含义耿耿于怀,他只希望,那能是国泰民安的“安”。
东宫
萧辰安脱下氅衣,接过李文祥递来的茶,于桌前落座。
案上午前未批完的公文仍泛着几缕墨香,萧辰安盯着乌黑的墨迹陷入沉思。
为官者于百姓间的形象宛若豺狼,北辰的政治根基,显然已腐坏多时,萧辰安明白,自己若想在四面楚歌的局势中突围,并将这不公的世道翻个天,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但他心中似是燃起一阵难以熄灭的怒火,灼得他坐立难安,这般世道,萧辰安受够了。
官场权利早已被异化,王侯将相为中饱私囊,为锦衣玉食,为高枕无忧磨牙吮血,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抛至九霄云外。
谁敢将虚伪的假象撕破?谁敢挑战既定的权威?谁敢与众为敌、扭转乾坤?
萧辰安敢,那个自出生起,便被当做棋子,受尽冷眼的人敢!
萧辰安多年来一直对太子之位满是嫌弃,这个枷锁带给他太多苦痛,他的身份于宫内是萧瑾穆与柳氏各怀鬼胎拿捏彼此的筹码,是压迫他的千斤重担,可放眼天下,太子,是一种责任。
萧辰安这些日子渐渐发觉,他不止是为自己活,还是为这些年给予他温暖与爱意的挚友而活。
今日,他确信,自己这条命,更是为天下子民而活。
他不愿再忍,既然萧瑾穆将他推至太子之位,那他便用这个身份去做些事,哪怕遍体鳞伤,亦无所畏惧。
“京城是何人在管赋税和民生?”萧辰安抬眼目视立于案前的李文祥。
李文祥思索片刻后回答:“回殿下,是半月前才升迁过来的沈大人,您那时正在禁足,不知此事。”
“沈长林?”萧辰安回忆,今早在公文中见到了这个名讳。
“正是。”
“去查,还有户部的楚骁,一并去民间查他们的作风,切莫走漏风声。”萧辰安低声开口。
李文祥有所顾忌:“殿下,楚骁是楚大人的长子,德妃娘娘的亲侄,您此时去查,恐怕对您不利。”
萧辰安回绝:“明日就去查,本王不屑公报私仇,至于瑞王,亦是不必为留情面与那人虚与委蛇。”
李文祥轻轻点头,萧辰安继续问道:“牢房走水案查得如何了?”
“陛下大怒,将知情者全部逐出宫去了。”
人质一死,北部叛乱暴起,柳余宸仍在与西狄作战,此次,是李渊带兵前去镇压。
萧辰安闻言不禁嗤笑,心中感慨:“此举分明是怕我彻查,父皇还真是护他护得紧!”
“去找那些宫人的履历,追出宫查。”萧辰安已下定决心同萧辰桦缠斗一番,他拿起笔,一边批阅公文一边说。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李文祥应下来。
萧辰安将他欲告退的动作拦下,补充道:“本王明日上朝会向父皇请愿一批振贫的资粮,不经户部之手,本王要亲自派人送过去,此举定遭弹劾,不过本王就是要看何人跳得最高,因此资粮便从东宫这里出一份,你先吩咐下去,务必提前做好准备。”
“奴才允命!”李文祥躬身行礼。
萧辰安低着头,不曾瞧见李文祥的动作,李文祥于殿前望了他片刻后,缓缓开口:“殿下。”
萧辰安抬起头,见李文祥正用一种十分罕见的神色望着自己,询问道:“公公可是还有其他事?”
李文祥轻笑一声,眼角随笑容漫起几层褶皱,“奴才自殿下册封日起便在您身边,那时奴才也不过而立之年,陪着您这近九载,您是如何走过来的,奴才都懂。”
萧辰安闻言唇边扬起柔和的弧度,方才眉眼间的厉色也已消散,他眼神示意,“坐下说吧。”
李文祥却回绝:“不必了,奴才就是想告诉您,此前奴才总想让您的日子能再好过些,阻止过一些您的行为,后来才发现,旁人的谋算之心如跗骨之蛆,无论怎样也躲不过。
今后,殿下去做您认为正确的事吧。”
萧辰安一时语塞,只觉心头泛起阵阵酸涩。
李文祥停顿,好似在犹豫是否要将接下来的话说出,片刻后,他望着座中少年那双满含思绪的眸子开口:
“奴才此生无缘有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早已经将殿下视如己出,您的笑、您的泪、您的良善与坚韧,奴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此,您放心去闯吧,奴才定将全力支持。”
“嗯……”萧辰安回望着李文祥,视线中的人却渐渐模糊,李文祥的一席话,似是抚平了萧瑾穆今日在他心底凌迟留下的伤口。
萧辰安自幼便生得倔强,面对艰难险阻从不落泪,唯有身边之人滚烫的爱与关心才能让他压抑的泪水涌出。
他侧过身子,轻轻支住脑袋,掩藏眼中的泪花,可仍有一滴晶莹从眼角滑落。
李文祥见此,深深鞠过一躬,“奴才告退!”
那个被萧辰安厌倦了八九载的身份,竟在这些日子里焕发出几分别样的光彩,他知晓自己的命运,却仍不甘一生只白白做一颗棋子。
时至今日,萧辰安仍对皇位无丝毫兴趣,他的一切作为,不过是被逼无奈,他倒希望萧辰桦能心系家国,盼着萧辰枫能身体康健,这样他便可以安心等待命运的审判,不必忧心后继无人。
此前,他似乎从未在乎过自己,也从未想过去争,从来都是旁人向他挥来一拳,他便去接、去躲,他从来没得选。
同柳氏结盟,他实在不愿成全那些人的狼子野心,更不愿为自己留下后患,可若与柳氏为敌,亦同样得不到萧瑾穆的半分信任,躲不过他的满盘算计。
所以,他便只好以自毁的决心,去为所念之人,为天下苍生留下些他曾来过的痕迹。
从今往后,那些他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将成为萧辰安必须面对的,既然命运未曾给他一条生路,那便殊死一搏。
情深难负高堂虑,悠悠深宫几多愁。
忽望官盛民惊惧,残生誓为天下谋。
余晖褪去,黑夜过后,终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