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碎片（上）

巴黎的雨，从不温柔。它冰冷、粘稠，带着塞纳河特有的浑浊气息，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重重砸在圣米歇尔广场湿滑的石板路上。人群在雨伞下瑟缩着蠕动，像一群色彩黯淡的蜗牛。

我伏在钟楼顶层的阴影里，与潮湿冰冷的石壁融为一体。代号“零号”，国家机器最精密、最无情的齿轮。此刻，我的呼吸微不可闻，心跳平稳如精密校准的仪器。透过高倍瞄准镜，十字线牢牢锁定广场对面那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目标人物，伊戈尔·瓦西里耶夫，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灰色大衣的中年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他松弛的姿态下，藏着毒蛇般的警觉，目光不时扫过周围喧闹的游客。我的任务很简单：确保这颗即将危害国家安全的毒瘤，永远沉默在这异国的雨幕里。

食指轻搭在冰冷的扳机上，肌肉纤维如弓弦般绷紧，将每一次呼吸的微弱震颤都精确吸收。目标微微侧头，露出太阳穴致命的区域。就是现在。我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的力道即将抵达临界点。

世界，却在我扣下扳机的前一瞬，彻底崩塌。

视野里，瞄准镜内高精度的电子刻度、目标清晰的身影、甚至空气中被雨滴拉长的光线，骤然被一片刺目、疯狂跳动的猩红覆盖！无数乱码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蛆虫，瞬间吞噬了所有界面。耳麦里，后方支援频道尖锐的警报声被一片震耳欲聋的电子蜂鸣彻底淹没！

“零号！系统崩溃！目标…目标脱离锁定！” 频道里传来技术员撕心裂肺的嘶吼，淹没在电流的尖啸中。

我猛地抬头，甩开那瞬间失去所有意义的瞄准镜，纯粹依靠肉眼捕捉。只见咖啡馆的雨棚边缘，一滴浑浊的水珠正沿着金属框架缓缓坠落，目标伊戈尔·瓦西里耶夫的头颅，如同一个被顽童恶意砸碎的熟透西瓜，毫无征兆地在座位上爆开！猩红与惨白混杂的浆液，混合着雨水，呈放射状猛烈喷溅在他面前洁白的咖啡杯和小圆桌上。他那搅动咖啡的银勺，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起，在湿漉漉的桌面上弹跳了两下，发出几声清脆又诡异的叮当声，随即滚落在地，淹没在血泊里。

整个广场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时间凝滞了一秒，紧接着，人群像受惊的蚁群，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寒意直透骨髓。狙击点暴露了？不，这不可能。我选择的位置完美无缺，所有反侦察手段都已启用。唯一的解释，是那个幽灵。那个如同跗骨之蛆、只在情报界最阴暗角落流传的名字——枭。

一股被彻底愚弄的耻辱感，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暴怒，在我胸腔里猛烈炸开。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碎的咯咯声。瞄准镜的猩红乱码依旧顽固地盘踞着视野一角，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任务，被彻底截胡。我“零号”履历上那近乎神迹的100%成功率，在这肮脏的巴黎雨夜，被一个藏头露尾的黑客砸得粉碎。

嘀。

口袋里的加密备用机，突兀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上，一个陌生的、无法追踪的号码，跳出一行冰冷的文字，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刺入我的神经：

【巴黎的雨，很适合洗刷血迹，零号。不过，你的枪，似乎慢了半拍。下次，瞄准镜该擦擦了。 —— 枭】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刮过我的视网膜。耻辱感瞬间被点燃成焚毁理智的熊熊烈焰。我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雨水顺着紧抿的嘴角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任务彻底失败。但“零号”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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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铅灰色防爆门在身后无声滑闭，将首都核心区那令人窒息的安全氛围彻底隔绝。总部地下三层，代号“巢穴”的指挥中心，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高强度过滤系统发出的低沉嗡鸣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金属反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特种润滑油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鼻。

“分析报告出来了。” 一个冰冷的女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响起，毫无感情，如同金属刮擦。那是“巢穴”的首席分析师，代号“寒鸦”。巨大的全息投影在她面前展开，核心正是巴黎咖啡馆那血腥的一幕。画面被反复慢放、放大、解析。最终，聚焦在伊戈尔·瓦西里耶夫头颅爆裂前零点几秒，他太阳穴位置极其细微的一点异样反光——一个针尖大小的微型创口，周围皮肤有瞬间的焦灼痕迹。

“能量武器。”寒鸦的声音斩钉截铁，“超微型激光束，极高能级瞬间聚焦，颅压激增导致…爆裂。精度要求极高，发射源…至少在一公里外。” 她顿了顿，全息画面切换成一张模糊不清的卫星截图，锁定巴黎市区边缘一栋废弃水塔的顶端轮廓，一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微小阴影被高亮标注，“初步判定，为‘枭’的手笔。他干扰了你的系统，同时完成了狙杀。”

我站在全息投影的冷光边缘，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雨水的冰冷早已被躯体的燥热取代，失败的耻辱感在“巢穴”这绝对秩序的堡垒里，被无声地无限放大。投影的幽光映在我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枭的名字被如此清晰地、带着权威认证的烙印钉在失败之上，这比巴黎的雨更冰冷刺骨。

“任务失败评估等级：Alpha级。”另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响起，来自阴影深处的高背椅。那是我的直属上司，代号“铁砧”。他缓缓站起身，沉重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力，“目标被第三方提前清除，核心情报链中断。零号，”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冷光，牢牢钉在我身上，“行动暴露，系统被入侵瘫痪，导致我方后续预案完全失效。你，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

空气凝固了。Alpha级失败评估，在“巢穴”的历史上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意味着清洗。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鉴于失败性质及潜在暴露风险，”铁砧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一份日常文件，“启动‘净化协议’第三序列。清除指令，即刻生效。执行者：清理组‘灰烬’。”

“灰烬”！

这两个字如同两颗冰弹，瞬间击穿了我的心脏。那是组织内部最神秘、最高效、也最无情的清理部队，他们出现的地方，只有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死亡。从未有目标能从“灰烬”的名单上逃脱。

没有辩解的机会，没有申诉的余地。冰冷的现实像铁锤般砸下——我，国家最锋利的武器，刚刚被自己的铸造者宣判了死刑。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本能的求生欲在胸腔里猛烈冲撞。

就在铁砧话音落下的瞬间，指挥中心内部深红色的警戒灯毫无征兆地疯狂旋转起来，刺耳的蜂鸣撕裂了死寂！尖锐的警报声在密闭空间里层层叠加，震耳欲聋。

“警告！A级入侵！核心防火墙被突破！数据流异常！重复，A级入侵！”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急促地播报着。

全息投影上，代表组织核心数据库的立体结构图，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冰山，正以恐怖的速度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无数代表机密文件的光点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拖拽、复制、然后彻底粉碎成数据尘埃！入侵者嚣张地留下一个巨大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汉字——“枭”。

是他！又是他！

整个指挥中心瞬间乱成一团，技术员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各种代码指令，试图夺回控制权，但一切都是徒劳。那燃烧的“枭”字如同鬼魅的烙印，嘲笑着整个“巢穴”的防御。

铁砧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如刀，似乎在评估我此刻的价值与危险，又像是在看一个引爆了炸弹的罪魁祸首。

混乱，就是唯一的生机！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被这惊天入侵和铁砧瞬间的犹疑所吸引的刹那，我动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征兆，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向后急退！脚跟精准地撞在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伪装成普通信息终端的物理安全开关上。那是只有极少数核心行动人员才知道的、用于紧急切断局部能源的冗余装置。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头顶和脚下大片区域的照明瞬间熄灭！刺耳的警报声也戛然而止，被突如其来的、更加令人心悸的黑暗和寂静所取代。

“抓住他！” 铁砧的咆哮在黑暗中炸响，带着气急败坏的狂怒。

黑暗是我的领域。在灯光熄灭前的最后一帧画面，我已将整个指挥中心的布局、障碍物位置、人员站位精确刻入脑海。凭借着肌肉记忆和对环境的绝对熟悉，我像一道融入阴影的疾风，在混乱的惊呼、咒骂和身体碰撞声中，精确地避开所有拦截，冲向侧后方一条不起眼的紧急维护通道。

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重重关闭、落锁的撞击声传来，紧接着是沉闷的枪声和子弹打在特种合金上的刺耳刮擦声。我将一切甩在身后，沿着冰冷狭窄、弥漫着机油和尘埃气味的维护通道发足狂奔。冰冷的汗水混着巴黎残留的雨水，浸透了后背。

逃亡，开始了。而身后，是昔日视为家园、如今却射出致命子弹的冰冷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