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研究所并非矗立在荒原,而是狡猾地嵌在黑海北岸一处陡峭、荒芜的临海悬崖深处。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如同癌变组织,从古老风化的岩体中突兀地生长出来,冰冷、沉默,背对着波涛汹涌的墨色大海。唯一的陆路通道,是一条狭窄、蜿蜒、被严密监控的盘山公路,如同一条勒紧研究所脖颈的绞索。而它的下方,则是海浪日夜咆哮、撞击着嶙峋礁石的深渊。
正面强攻?那无异于自杀。研究所外围密布着感应地雷、自动炮塔和热成像扫描阵列,防御森严得如同铁桶。
我和枭,像两只在悬崖绝壁上寻找缝隙的壁虎,紧贴着冰冷潮湿、布满锋利贝壳残骸的岩壁,缓缓向下移动。强劲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湿冷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撕扯着我们的作战服,发出猎猎的声响。下方数十米处,黑色的海浪如同狂怒的巨兽,疯狂地扑打着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大片惨白的、瞬间又被黑暗吞噬的泡沫。
枭在前方引路,动作精准而迅捷,每一次探手、每一次落脚都稳如磐石,仿佛天生属于这危险的绝境。他的面具在幽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金属冷光。我紧随其后,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每一次移动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岩石粗糙的纹理和冰冷刺骨的湿意。脚下松动的碎石滚落悬崖,瞬间便被下方怒吼的海浪吞噬,无声无息。
目标,是悬崖中段一个极其隐蔽、被几块巨大礁石半掩着的废弃排水口。那是研究所早期建设的遗留物,早已被官方记录所遗忘,却成了我们唯一的生路。
钻入排水口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海藻腐烂和陈旧排泄物恶臭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管道内部狭窄、湿滑,布满了黏腻的苔藓和不明生物的分泌物。我们只能弓着腰,在令人作呕的黑暗中摸索前行,战术头盔上的微光夜视仪投射出惨绿色的视野。脚下是没过脚踝、冰冷刺骨的污水,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滑腻感。只有前方枭那沉默而坚定的背影,是这片污秽地狱中唯一的坐标。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微弱的光源和空气流动。排水管道汇入了一条相对宽阔、但依旧肮脏废弃的维修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布满水渍的铁门。
枭停在门前,面具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框边缘和地面。他蹲下身,从战术背心的隐蔽夹层里取出一个微型扫描仪,幽蓝色的光带无声地扫过门锁区域。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代码流。
“老式机械锁,有生物静电残留报警。”他的声音在头盔内置通讯器里响起,低沉而清晰,“绕开它。左侧,通风管道格栅,三点钟方向那颗螺丝,松动的。”
我依言上前,手指探入冰冷的格栅缝隙,精准地拧动那颗看似牢固、实则已被巧妙做了手脚的螺丝。轻微的一响,一块通风格栅被无声卸下,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管道入口。一股更加强烈的、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试剂混合的冰冷气味涌了出来。
枭率先钻入,我紧随其后。通风管道内异常洁净,与之前的污秽形成鲜明对比,只有冰冷的金属内壁和微弱的气流声。我们如同两条滑行的蛇,在研究所冰冷的钢铁血管中无声穿行。
管道下方,是研究所的核心区域。透过细密的格栅,惨白的无影灯光芒倾泻而下。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巨大的圆柱形培养槽如同冰冷的墓碑林,整齐地排列着。幽绿色的营养液中,浸泡着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扭曲膨胀的肌肉束、覆盖着怪异角质或鳞片的皮肤碎片、生长着多余关节的肢体……它们如同噩梦的碎片,在营养液中微微搏动、抽搐。连接着无数管线的大型生物反应釜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如同地狱熔炉的呼吸。穿着全套白色密封防护服、戴着厚重面罩的研究人员如同幽灵,在精密的仪器和那些非人道的“造物”间无声穿梭、记录。
这里不是实验室。这里是亵渎生命的工厂,是潘多拉魔盒的生产线。
枭的手势打断了我的凝视。他指向下方一个被额外加固、闪烁着特殊标识的隔离舱。舱体由厚重的特种玻璃和合金构成,内部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淡红色光芒中。透过观察窗,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被大量传感器和输液管连接的人形轮廓,浸泡在深红色的营养液中,像一颗沉睡的、不祥的心脏。
“目标载体,‘血疫’宿主。”枭的声音冰冷地刺入通讯器,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活体培养。他们……在‘优化’它。”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我。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洗刷冤屈,而是对眼前这纯粹邪恶的、对人类存在本身的亵渎,燃起的毁灭欲。我看向枭,面具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同样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报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研究所的死寂!凄厉的红光瞬间取代了惨白的照明,疯狂旋转闪烁,将整个核心区染成一片血海!
“入侵警报!B-7区通风管道!最高级威胁!启动内部防御协议!重复,启动内部防御协议!”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广播里反复嘶吼。
暴露了!
“走!”枭的低吼在警报声中炸响。
我们如同被惊动的猎豹,猛地撞开通风管道的出口格栅,跃入下方混乱的核心区!几乎在落地的瞬间,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身穿黑色作战服、佩戴研究所内部安保标识的守卫从各个通道口涌出,手中的自动武器喷吐着火舌!
子弹如同金属风暴,撕裂空气,打在冰冷的培养槽和仪器上,溅起火花和玻璃碎片!幽绿色的营养液混合着那些扭曲的组织碎片,如同噩梦的汁液,喷溅流淌开来。警报声、枪声、玻璃爆裂声、守卫的吼叫声……瞬间将地狱般的实验室变成了沸腾的杀戮场!
我和枭背靠背,在枪林弹雨和崩裂的玻璃碎片中高速移动、反击!每一次闪避都惊险万分,每一次开枪都精准致命!枭的动作如同鬼魅,手中的微型冲锋枪点射精准,不断有守卫惨叫着倒下。我则利用巨大的培养槽作为掩体,手中的手枪稳定地清除着侧翼的威胁。硝烟和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消毒水的冰冷气息。
“目标隔离舱!必须摧毁!”枭在激烈的交火中吼道,声音穿透枪声的喧嚣,“引爆点!在它底座的反应堆接口!”
他猛地将一个闪烁着红光的微型高爆炸弹拍在我手里!那东西沉甸甸的,外壳冰冷。
“我去引开主火力!你去安放!倒计时三十秒!” 不等我回应,枭的身体已经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守卫最密集的主通道口冲去!他手中的武器火力全开,瞬间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子弹如同狂风暴雨般追随着他的身影!
没有时间犹豫!我攥紧那枚冰冷的炸弹,如同攥着一块燃烧的烙铁,猛地扑向那个被重重保护、闪烁着不祥红光的隔离舱!
子弹在身边呼啸!碎片在脚下飞溅!守卫的吼叫和垂死的呻吟交织!我如同在刀尖上狂奔!终于扑到隔离舱那冰冷的合金基座旁!底座下方,一个闪烁着幽蓝能量光芒的反应堆接口赫然在目!
就在我将炸弹狠狠按向接口的瞬间——
噗嗤!
一声沉闷的、肉体被撕裂的轻响,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
我猛地回头。
只见主通道口附近,枭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他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作战服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深红!鲜血如同决堤般涌出!是狙击!来自高处某个被忽视的监控塔楼!
“枭——!” 嘶吼声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
枭的脚步踉跄,却硬生生止住了摔倒的趋势。他猛地转身,面具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透过弥漫的硝烟和闪烁的血色警报灯光,遥遥地望向我。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平静和……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决绝。
他看到了我手中已经安放好的炸弹,看到了倒计时那刺目的红色数字在疯狂跳动——28…27…26…
隔着枪林弹雨,隔着弥漫的硝烟和刺鼻的血腥,隔着这人间地狱的喧嚣,他忽然动了。不是躲避追击的子弹,而是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手中的引爆器——那个控制炸弹的、唯一的小巧装置——向我这边奋力掷来!
引爆器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下意识地伸手,牢牢接住了那枚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冰冷金属。触手粘腻,沾满了温热的鲜血。
枭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他抬起头,面具在闪烁的红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泽。隔着混乱的战场,他的目光穿透一切,再次与我相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冰冷、疯狂、嘲讽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光芒,如同暴风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的嘴唇,在剧烈的喘息和喷涌的鲜血中,极其缓慢、无声地开合着。
没有声音。但每一个口型,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刻入我的灵魂深处。
“自……由……”
轰——!!!
我手中的引爆器按钮,被狠狠按下的瞬间,隔绝舱方向爆发出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光芒和巨响!那不是普通的爆炸,更像是一颗小太阳在眼前诞生!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色彩!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夹杂着灼热的气浪和无数致命的合金碎片、培养液、人体组织……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疯狂席卷而来!
我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被狠狠掀飞出去!身体重重撞在后方坚硬的金属墙壁上,眼前彻底被白炽的光芒和尖锐的耳鸣声充斥,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世界,只剩下光和毁灭的轰鸣。
光芒渐渐消散,耳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尖锐的余音。
我挣扎着,甩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属碎片,艰难地撑起身体。视野模糊,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聚焦。
前方,曾经矗立着隔离舱和无数罪恶培养槽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巨大、狰狞、边缘流淌着融化金属和不明焦黑物质的深坑。扭曲的钢筋如同垂死的巨兽肋骨,狰狞地刺向弥漫着浓烟和粉尘的空气。研究所的核心区域,连同那些亵渎生命的“造物”,彻底化为了地狱般的废墟。
枭呢?
目光疯狂地扫过那片狼藉。没有。除了焦黑的残骸和升腾的、带着强烈化学气味的浓烟,什么都没有。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眼神如黑曜石般锐利的男人,连同他最后无声的口型,一同被那毁灭的白光彻底吞噬,化作了这废墟的一部分。
自由……
这个词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击穿了我所有的麻木和震撼。胸腔里,某个被“零号”这个代号禁锢了一生的东西,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轰然碎裂。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我低下头,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枭最后奋力掷来的引爆器。金属外壳冰冷,上面沾染的、属于他的鲜血,已经变得粘稠、暗红。
警报声还在研究所未被彻底摧毁的角落断断续续、徒劳地嘶鸣着,如同垂死的哀嚎。远处,隐约传来更多守卫急促逼近的脚步声和呼喊。
没有时间了。
我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探向自己作战服的衣领内侧。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的、象征着国家机器绝对掌控的身份铭牌。它被一根坚韧的合金链系着,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
用力一扯!
嗤啦——!
合金链应声而断。铭牌脱离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失重的空荡感。我将那块刻着“零”字的金属片举到眼前。冰冷的金属在废墟摇曳的火光和弥漫的烟尘中,反射着微弱、破碎的光芒。这个代号,曾代表无上的荣誉、绝对的服从、冰冷的杀戮……如今,它只代表着背叛、利用和一场刚刚落幕的、用生命换来的残酷教训。
啪嗒。
一声轻响。铭牌被我随手丢在脚下滚烫的、混合着血污和化学残渣的瓦砾之中,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
然后,我的手指,缓缓探入自己战术背心最内侧、紧贴着心脏的那个隐藏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锐利棱角的小物件。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
那是一条项链。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粗陋。一根磨损严重的黑色皮质细绳,末端系着一块不规则的、边缘粗糙的深色金属片,像某种武器的碎片。金属片一面光滑,另一面,用极其细小的工具,深深地刻着一个词——Freedom(自由)。
这是枭在伊斯坦布尔那个废弃教堂,我们背靠背对抗“秃鹫”杀手,短暂休整时,他随手抛给我的。当时他满不在乎地说:“垃圾堆里捡的破烂,看着顺眼就留着。抵你那瓶劣质伏特加。”
此刻,这冰冷的金属片却像一块燃烧的炭,灼烫着我的掌心。
我凝视着那个刻痕深深的单词,指腹缓缓摩挲过每一个字母的凹槽。然后,我低下头,将皮绳绕过脖颈。粗糙的皮质摩擦着皮肤,冰冷的金属片垂落,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取代了曾经铭牌所在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如同深沉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惊涛骇浪。没有激动,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的清醒。
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在弥漫的烟尘中胡乱扫射。
我最后看了一眼枭消失的那片刺目的白光废墟,转身,如同真正的幽灵,无声地没入旁边未被完全摧毁的、通往悬崖外侧的紧急通道。身影彻底融入研究所深处尚未散尽的硝烟与黑暗之中。
身后,是彻底崩塌的过去和一个用生命换来的真相。
前方,是未知的、没有名字的黑暗长路。
黑海冰冷的风,带着硝烟、血腥和自由的气息,灌满了通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