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柯子墨的发梢滴落，他站在路灯下，望着对面地铁站出口那个拉小提琴的年轻人。琴声穿透雨幕，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他结痂的伤口。
三个月了。自从那场车祸夺走他右手的功能后，柯子墨第一次停下脚步听别人演奏。
小提琴手留着微卷的短发，黑色T恤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线。他闭着眼睛，琴弓在弦上跳跃，演奏的不是街头常见的流行曲目，而是一段柯子墨熟悉的肖邦夜曲改编——原本是钢琴曲。
柯子墨的左手无意识地在大腿外侧敲击着琴键的节奏。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那只曾经能在琴键上飞舞的手，现在连握住一杯水都会颤抖。
琴声戛然而止。柯子墨抬头，发现小提琴手正看着他，眼睛在雨中亮得惊人。
"你喜欢这首曲子？"年轻人问，声音比柯子墨想象的清亮。
柯子墨下意识想转身离开，但酒精和某种更深的东西把他钉在原地。"肖邦的夜曲，Op.9 No.2。"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用小提琴演奏很特别。"
年轻人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很少有人能认出来。"他歪着头打量柯子墨，"你看起来像个音乐家。"
柯子墨的左手指甲陷入掌心。曾经是。现在只是个废人。他想这样回答，但说出口的却是："你的转调处理得很特别。"
"齐阳。"年轻人突然说，把小提琴夹在腋下，伸出右手，"我叫齐阳。"
柯子墨盯着那只手看了两秒，才缓慢地抬起自己无力的右手。当他们的手相触时，齐阳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尽管柯子墨的握手软弱得像条垂死的鱼。
"柯子墨。"他说出这个名字时感到一阵刺痛。三个月前，这个名字还偶尔出现在音乐杂志上，被称为"最有潜力的青年钢琴家"。
齐阳的眼睛突然睁大。"柯子墨？那个柯子墨？"他的目光落在柯子墨的右手上，表情瞬间变得复杂。
柯子墨猛地抽回手，转身要走。他就知道会这样。怜悯、好奇、尴尬——他受够了这些眼神。
"等等！"齐阳抓住他的手腕，"我听过你的拉赫玛尼诺夫，太棒了！"
柯子墨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齐阳的话，而是因为他抓的是自己的右手——那只大多数人都会刻意避开的手。
"曾经。"柯子墨苦笑，"现在连'小星星'都弹不了。"
雨下得更大了，行人匆匆撑开伞。齐阳却像没注意到一样，仍然紧握着柯子墨的手腕。"你住在附近吗？我的琴箱快湿透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在柯子墨狭小公寓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空酒瓶和外卖盒。齐阳毫不在意地坐在一堆乐谱上，正在用柯子墨的毛巾擦拭他的小提琴。
"你应该看看你的琴。"柯子墨递给他一杯威士忌，"雨水对木头不好。"
齐阳接过酒杯，却放在一旁。"我知道一个地方，"他突然说，"有架三角钢琴，音色美极了。就在三个街区外的社区中心，我有时在那里练习。"
柯子墨的心脏猛地收缩。"我不弹琴了。"
"但你还有左手。"齐阳的眼睛闪闪发亮，"拉威尔为在战争中失去右手的钢琴家写过《左手钢琴协奏曲》，你知道吗？"
柯子墨当然知道。他曾经完美地演奏过那首曲子——用双手。现在光是想到钢琴，他的胃部就绞成一团。
"我不——"
"就试一次。"齐阳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为我弹一次。就当是...回报我今晚给你听的肖邦。"
柯子墨想拒绝，想怒吼，想把酒杯摔在墙上。但当他看着齐阳期待的眼神，某种久违的感觉在胸腔苏醒——像是音乐会前的那种紧张感。
"就一次。"他听见自己说。
社区中心空无一人。齐阳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钥匙，领着柯子墨穿过黑暗的走廊，来到一个小礼堂。舞台中央，一架黑色三角钢琴静静矗立。
柯子墨的呼吸变得急促。三个月来他刻意避开所有钢琴，现在光是看到它，右手就传来幻痛。
"来吧。"齐阳已经走上舞台，像个指挥家一样夸张地挥手邀请。
柯子墨缓慢地走上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在琴凳前站定，左手悬在琴键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我做不到。"他低声说。
齐阳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他的小提琴，开始演奏一段简单的旋律——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学琴的孩子第一年就会接触的曲子。
琴声在空旷的礼堂回荡。柯子墨闭上眼睛，左手终于落在琴键上，弹出一个单音。然后是另一个。很快，他的左手找到了位置，开始为齐阳的小提琴伴奏。
简单的旋律渐渐变得复杂。齐阳开始即兴发挥，柯子墨的左手也跟着加快速度。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通过音乐对话，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柯子墨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三个月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活着的实感。
齐阳放下琴弓，眼睛亮得惊人。"太棒了！"他喘着气说，"我就知道你能行！"
柯子墨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它正在轻微颤抖，但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兴奋。"只是些简单的和弦..."
"但这是开始。"齐阳蹲在他面前，突然抓住他的双手，"我们可以一起创作些什么。左手钢琴与小提琴的二重奏，想想看！"
柯子墨应该拒绝的。他的人生已经毁了，不该再拖累这个阳光般耀眼的年轻人。但当他看着齐阳充满期待的眼睛，某种久违的希望开始在心底萌芽。
"我不保证能坚持..."
"没关系。"齐阳笑着说，"我们可以慢慢来。明天开始？"
柯子墨发现自己点了点头。当齐阳欢呼着抱住他时，他没有推开。这个拥抱温暖得让他心痛。
接下来的几周，柯子墨的生活有了规律。每天下午，他会在社区中心等齐阳。他们一起练习，一起创作，有时只是安静地各自演奏。齐阳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总是能想出新的点子让柯子墨尝试。
柯子墨的公寓渐渐变得整洁，空酒瓶被乐谱取代。他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右手复健练习，虽然进展缓慢，但至少不再那么疼痛。
"你今天弹得特别好。"一个雨天的下午，齐阳放下小提琴说。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段新创作的二重奏。
柯子墨摇摇头，但嘴角不自觉上扬。"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可能还在酒吧买醉。"
齐阳突然安静下来，目光落在柯子墨的侧脸上。"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柯子墨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我以为...你看过我的演出？"
"不止如此。"齐阳的声音变得很轻，"两年前，在音乐学院的新年音乐会上，你弹奏了肖邦的第一叙事曲。我那时是大二学生，坐在第三排。"
柯子墨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曾经是。"齐阳苦笑，"因为某些原因退学了。现在只是个街头艺人。"
柯子墨想问为什么，但齐阳的表情让他咽下了问题。他们都有不愿触碰的过去。
"那天晚上，"齐阳继续说，眼睛看着远处，"你的演奏让我决定专攻小提琴。我想有一天能和你同台演出。"
柯子墨的心脏剧烈跳动。"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虽然不是在什么像样的舞台上。"
齐阳突然靠近，近到柯子墨能闻到他身上松香和雨水混合的气息。"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舞台。"他轻声说。
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柯子墨能看清齐阳睫毛上的雨滴。某种强烈的冲动让他想吻上去，但多年的习惯让他退缩了。他微微后仰，假装整理乐谱。
齐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退缩，或者体贴地假装没注意到。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饿了吗？我知道附近有家很好的面馆。"
柯子墨松了口气，又莫名感到失落。"好啊。"
他们共撑一把伞走在雨中，肩膀不时相碰。齐阳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最近听到的一首新曲子，柯子墨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话。这种平凡的亲密感让柯子墨既甜蜜又恐惧。
他曾经有过一段感情，和一位大提琴手。那段关系在他车祸后迅速瓦解，对方说他"变得太多"。从那以后，柯子墨筑起高墙，不再让任何人靠近。
但齐阳像春天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透每道裂缝。柯子墨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灾难。
面馆里热气腾腾，他们坐在角落的位置。齐阳坚持要尝试最辣的担担面，结果被辣得眼泪直流，逗得柯子墨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齐阳灌下一大口啤酒，"有本事你也试试！"
柯子墨摇摇头，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齐阳在一起时，他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个残废，忘记那些失望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回程的路上，雨停了。齐阳突然在公园的长椅前停下。"坐一会儿？"
夜空开始放晴，几颗星星隐约可见。齐阳仰着头，突然说："我妈妈是钢琴老师。她一直希望我学钢琴，但我更喜欢小提琴。"
柯子墨安静地听着，知道齐阳正在分享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生病那年，我放弃了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录取。"齐阳的声音很平静，"等她...走后，我发现我再也回不去了。音乐变得太痛苦。"
柯子墨的心揪成一团。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齐阳会在街头演奏，为什么他对音乐又爱又怕——就像现在的自己。
"直到那天晚上看到你，"齐阳转向他，眼睛在街灯下闪闪发亮，"我才想起音乐本来的样子。它不该是痛苦的，对吗？"
柯子墨喉头发紧。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话语都堵在胸口。最终，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齐阳的手指。
他们就这样坐着，肩并肩，手握手，在星光下沉默不语。某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在两人之间流动，比任何言语都深刻。
回家的路上，柯子墨发现自己在期待明天的见面。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一首久违的曲子突然在记忆中苏醒。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钢琴。在梦里，他的双手完好无损，琴声如流水般从指间倾泻。齐阳站在他身边，小提琴抵在下巴下，对他微笑。
当柯子墨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三个月来第一次，他没有伸手去拿床头的酒瓶，而是直接走向钢琴——那架自从车祸后就一直盖着防尘布的立式钢琴。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防尘布，在琴凳上坐下。左手悬在琴键上方，犹豫了片刻，终于落下。
简单的C大调音阶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右手尝试着跟上，虽然笨拙，但确实动了起来。疼痛依旧，但不再难以忍受。
柯子墨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指发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回到舞台，但此刻，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音乐再次回到了他的生命里。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雨夜，那个拉小提琴的年轻人，那双看着他时从不带怜悯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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