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弦铮铮（中）

日子在琴键与琴弦的和鸣中流淌。柯子墨的生活被齐阳彻底点亮。他戒了酒，公寓窗明几净，堆满了左手练习谱和两人的创作手稿。复健依然痛苦，但右手的知觉似乎在缓慢而坚定地回归，偶尔能配合左手弹出简单的和弦，这微小的进步足以让他欣喜若狂。他们创作的那首《雨夜序曲》也日渐丰满，充满了从黑暗中挣扎而出的力量和彼此呼应的温柔。

然而，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

柯子墨的恐惧并未真正消失，只是被齐阳的阳光暂时驱散。当齐阳收到那封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时，柯子墨心中精心构筑的堡垒瞬间出现了裂痕。

那是一个普通的练习下午。柯子墨正在尝试一段稍难的右手段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齐阳的手机在琴箱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柯子墨无意间瞥见，发件人赫然是“茱莉亚音乐学院招生办”，标题是“录取通知及奖学金确认”。

时间仿佛凝固了。柯子墨的手指僵在琴键上，发出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

齐阳拿起手机，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邮件时瞬间变得复杂。惊喜、犹豫、一丝深藏的渴望……最终化为一抹刻意的轻松。他迅速按灭屏幕，塞进口袋，抬头对柯子墨笑道：“垃圾邮件，真烦人。我们继续？”

柯子墨的心沉了下去。他太熟悉这种故作轻松的姿态了，他自己用过无数次。齐阳在撒谎，或者说，他在试图保护什么——也许是柯子墨脆弱的情绪，也许是他自己还未厘清的抉择。

“齐阳，”柯子墨的声音干涩，“那是茱莉亚？”

齐阳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闪烁。“嗯……是。”他承认了，声音低了下去，“他们……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延迟入学的机会，还有全额奖学金。”

沉默在空旷的礼堂里蔓延，只有窗外城市隐约的喧嚣。

“这是你应得的。”柯子墨强迫自己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琴键边缘，“你当初放弃，是为了照顾你母亲。现在……这是个弥补遗憾的机会。”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而平静，但内心的恐慌像藤蔓般疯狂滋长。齐阳走了，他怎么办？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是否又要熄灭在冰冷的现实里？

“可是……”齐阳急切地走近，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我们的曲子还没完成！我们的街头演出计划！子墨，我走了，你……”

“我怎么样？”柯子墨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刻，“继续做你的拖累？让你放弃世界顶尖的音乐学院，陪着我这个半残废在街头卖艺？” 他猛地站起来，琴凳被带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大提琴手离开时那句“你变得太多”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混合着此刻对失去的恐惧，瞬间击溃了他的理智。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阳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我只是……我需要时间想想！我们……”

“没什么好想的！”柯子墨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右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那是茱莉亚！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你走吧，别管我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像在给自己判刑。他害怕看到齐阳眼中的犹豫最终会变成决绝的离开，不如自己先推开。

“柯子墨！”齐阳的声音带着受伤和愤怒，“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像个刺猬一样把所有人都推开！我不是他（指大提琴手）！”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柯子墨最深的伤口。他猛地转过身，眼眶通红，却死死压抑着：“对，你不是他！所以你更该走！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这种连自己都搞不定的人，有什么资格……” 后面的话被哽住，他再也说不下去，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礼堂。

那晚，柯子墨公寓里的灯亮了一夜。他砸碎了桌上所有的空酒瓶，却最终没有去买酒。他坐在冰冷的钢琴前，盖着防尘布，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齐阳没有追来，也没有电话。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窒息。他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伤害了齐阳，但恐惧和自卑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无法低头。

几天后，一个对他们意义重大的机会降临了。一家关注特殊艺术家的本地公益组织听说了他们的故事和音乐，邀请他们在即将举办的“城市之声”慈善晚会上表演《雨夜序曲》。这是一个正式的舞台，有观众，有灯光，甚至会有本地媒体。对柯子墨而言，这几乎是重返“音乐世界”的第一步，是他们努力数月的结晶。

齐阳通过短信发来了演出的时间和地点，附言：“最后一次合练，明晚七点，老地方。演出在周六晚八点。去不去，随你。”

短信冰冷而疏离。柯子墨盯着屏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确实是他们一直等待的机会，是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怯懦毁了它，毁了齐阳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一个字：“好。”

最后一次合练气氛压抑。两人都沉默着，只专注于音乐。柯子墨的左手演奏稳定而富有情感，右手也尽力配合着，但那种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无形的默契和火花仿佛消失了。齐阳的小提琴声依旧精准，却少了那份飞扬的灵气，多了几分沉重。合奏结束时，两人甚至没有对视。

“明天……别迟到。”齐阳收拾着琴箱，声音平淡。

“嗯。”柯子墨点头，喉咙发紧。

周六傍晚，柯子墨早早到了社区中心的临时后台。他换上齐阳不知何时为他准备的一套合身的黑色演出服，对着镜子试图整理仪容。镜中的人面色苍白，眼下带着青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紧张和不安。右手的痉挛比平时更厉害了些。

离演出还有半小时，他坐立难安。后台人来人往，准备着灯光音响。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闪过——是他那位曾经的大提琴手前任！他正和晚会的组织者交谈着，似乎是受邀嘉宾。柯子墨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手脚冰凉。所有的噩梦仿佛瞬间重现：被抛弃的恐惧，无能的屈辱，对舞台的恐慌……前任似乎也看到了他，眼神复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那一眼，彻底击垮了柯子墨勉强维持的镇定。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撞在道具箱上。黑暗的潮水汹涌而来，淹没了理智。他需要一个东西，一个能麻痹这无边恐惧和痛苦的东西……酒精！

他失魂落魄地冲出后台，像个迷路的孩子，一头扎进街角那间他曾经无比熟悉的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浑浊的空气，吧台上闪烁的霓虹灯……一切都那么熟悉而令人作呕。他挤到吧台前，声音嘶哑：“威士忌，双份。”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柯子墨颤抖着伸出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冰冷的杯壁时，一个身影带着凌厉的风冲到他面前，一把夺过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

柯子墨抬起头，对上了齐阳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巨大失望的眼睛。他显然是追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打湿。

“柯子墨！”齐阳的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柯子墨心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疲惫，“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懦弱。”

这句话比任何辱骂都更具杀伤力。柯子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齐阳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失望和灰烬般的疲惫。

“我放弃了茱莉亚。”齐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刀，“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创造点不一样的东西。我以为音乐可以救你，救我们。我以为……”他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算了。演出我一个人上。你继续在这里，和你的恐惧、你的过去，还有这些该死的酒瓶待在一起吧。”

齐阳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期待，只剩下彻底的疏离和放弃。然后，他决绝地转身，推开酒吧的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

柯子墨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酒杯碎裂的残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齐阳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灵魂最深处。懦弱……是的，他承认。他一直在逃避，用愤怒、用冷漠、用酒精筑起高墙，把真正关心他的人推开。他亲手毁掉了刚刚抓住的光。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不是因为酒精的诱惑，而是因为彻底失去的恐惧和巨大的悔恨。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曾经让他绝望的痉挛，此刻却像一种讽刺的提醒——他连握住幸福的能力都快要失去了。

“懦弱……”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酒吧浑浊的空气让他窒息。他猛地推开身边好奇打量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酒吧。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该去哪里？回家？回到那个没有齐阳、没有琴声、只有无边黑暗的牢笼？不！他不能！他不能失去齐阳！那个雨夜里把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人，那个让他重新触摸到音乐心跳的人，那个……他深爱着却不敢承认的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机场！齐阳说过，那封录取通知要求他尽快确认，并在一周内报到！他一定是去机场了！他要离开！永远地离开！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柯子墨。他像疯了一样冲向路边，不顾一切地拦下一辆出租车。

“机场！快！去机场！”他几乎是嘶吼着，声音里带着濒死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