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星（上）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家具和廉价外卖混合的滞重气味，挥之不去。林予安拧紧扳手，最后一下用力，老旧热水器那令人牙酸的呻吟终于停了，只余下水滴砸在搪瓷脸盆里单调的啪嗒声。汗珠顺着他瘦削的颧骨滑下，混着扳手上沾的黑色油污，留下一条狼狈的痕。出租屋逼仄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窗外远处商圈巨幅LED屏上变幻的冷光，隔着蒙尘的玻璃，无声地切割着室内的昏暗，偶尔照亮桌角那盒拆封已久的止痛药。

手机铃声骤然撕裂沉寂，屏幕上跳动着经纪人老周的名字。

林予安扯过一块脏毛巾擦手，划开接听，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喂？”

“予安！好事！天大的好事！”老周的声音亢奋得变了调，几乎要冲破听筒，“沈聿！沈聿那边指定要你给他新专辑写主打歌！就现在，急活儿，价钱开得吓死人！”

沈聿。

这个名字像一枚淬了冰的针，毫无预兆地刺入林予安早已麻木的心脏。指尖残留的油污忽然变得黏腻冰冷，窗外LED屏的光正好扫过，映亮他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的脸。

“他？”林予安喉头滚动了一下，挤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

“祖宗，这节骨眼还问为什么？”老周急吼吼的，“管他天王老子为什么！这是你翻身的机会！是钱！是活路！赶紧的，把你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人家等着要！”

电话被匆匆挂断，忙音嘟嘟作响，像某种倒计时的丧钟。林予安捏着手机，指节用力到泛白。出租屋里那股陈腐的气味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缓缓走到窗边，远处那巨大的LED屏上，正滚动播放着沈聿代言的高奢腕表广告。画面里的男人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西装，侧脸轮廓在精心打光下如同雕塑，眼神深邃，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掌控一切的微笑，是站在云端睥睨众生的神祇。

神祇？林予安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冷笑。他猛地拉上窗帘，将那刺眼的光芒彻底隔绝。室内重归彻底的昏暗，只有桌上那盒止痛药白色的包装盒，在阴影里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站了很久，直到腿脚发麻，才慢慢走到角落，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琴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把保养尚可的旧吉他，还有几本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笔记本。

指尖拂过琴弦，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翻开最旧的那本，密密麻麻的音符和歌词挤满了每一页空白。翻到某一页，笔迹尤其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一首歌，没有名字，只有一段反复修改的副歌旋律线。

窗外隐约的车流声消失了，空气凝滞。恍惚间，他似乎又闻到了那个狭小练习室里永远散不掉的汗味和廉价盒饭的气味。耳边响起少年沈聿清亮又带点撒娇的声音：“安哥，你这段副歌……绝了！真的绝了！让我试试嘛，就哼一遍，保证不抢你的！”

还有那晚，自己趴在廉价键盘上累得睡着，醒来时发现写满灵感的草稿纸不翼而飞的恐慌……

十年。被偷走的星辰，坠落的轨迹，终于在此刻，交汇于一个名为“机会”的陷阱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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镁光灯炙热得如同实质的瀑布，倾泻在《金曲新生代》的直播舞台上。林予安坐在钢琴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一尊被强行安放在此处的蜡像。台下观众席模糊成一片躁动的光斑，嗡嗡的议论声浪裹挟着主持人热情洋溢的介绍词，不断冲刷着他的耳膜。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发胶和某种紧绷的期待混合的气息。

“那么，让我们再次热烈欢迎——沈聿！”主持人拔高的尾音引来海啸般的尖叫。

沈聿从舞台另一侧的光影中从容步出。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聚光灯眷恋地亲吻着他无可挑剔的侧颜。他含笑向观众席挥手，目光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定在林予安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和毫不掩饰的欣赏，如同猎手满意地审视着终于踏入领地的猎物。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光洁的舞台地板上，发出清晰、沉稳的叩击声。

“还有我们才华横溢的音乐人，林予安老师！”主持人转向林予安，笑容满面，“沈聿老师可是在多个场合公开表示，这次新专辑的主打歌，非林老师莫属！听说林老师现场创作能力极强？不如……”主持人故意拉长语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目光在沈聿和林予安之间来回逡巡，“不如就请林老师即兴为我们弹唱几句？让大家提前感受一下沈聿新专辑的灵魂旋律，怎么样？”

台下的尖叫瞬间拔高了一个八度，几乎要掀翻演播厅的顶棚。无数镜头立刻聚焦在林予安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林予安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绷得发白。他抬眼，视线越过刺目的灯光，撞上沈聿的。沈聿就站在他斜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放松，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无懈可击的微笑，眼神鼓励，甚至还带着点“看好戏”的促狭意味。

“予安，”沈聿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低沉悦耳，带着天然的磁性和掌控力，“别紧张，就像我们以前在练习室那样，想到什么就弹什么。我相信你。”他微微歪了下头，笑容加深，“你的灵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像练习室那样？林予安胸腔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尖锐的痛楚伴随着汹涌的旧日影像瞬间淹没了他。汗水仿佛在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布料，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感到一阵眩晕，舞台边缘导播急促的手势和台下观众狂热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林予安深吸一口气。空气灼热，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不再看沈聿，也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垂落，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八十八个黑白的琴键。那旧琴盒里的泛黄纸页，那十年间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反复啃噬他骨髓的旋律，早已刻入灵魂深处。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落下。不是犹豫的试探，而是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力量，重重按下。

第一个和弦，干净，却冰冷得像深秋的月光。它并不复杂，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感，在喧嚣的演播厅里骤然劈开一道寂静的裂缝。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音符流淌出来，编织成一段异常熟悉的旋律线。它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整个直播现场。导播间里，导演猛地扑到监视器前，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指着屏幕里沈聿的特写，声音都变了调：“切！快切沈聿！大特写！！”摄像师的手稳如磐石，镜头死死咬住沈聿的脸。

沈聿脸上那从容的、掌控一切的笑容，如同遭遇了无形的重击，瞬间僵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英俊的脸庞上褪去，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像是看到了某种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恐怖之物。插在裤袋里的手猛地抽了出来，指尖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甚至下意识地、极轻微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从钢琴流淌出的音符是灼人的烈焰。

后台，沈聿的经纪人王海脸色剧变，对着耳麦压低声音嘶吼：“怎么回事？！这旋律……快！快准备公关稿！就说沈聿念旧，想用自己出道前的作品向过去致敬！快！”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林予安闭上了眼睛。隔绝了刺目的光，隔绝了台下无数张或兴奋或惊愕的脸，也隔绝了斜前方那道几乎要将他刺穿的、震惊而恐慌的目光。他不再需要看任何人。十年的隐忍、被窃取的光明、无声的坠落……所有的情绪都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他的喉咙。

他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那嗓音并不华丽高亢，甚至带着一丝久未使用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喧嚣，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的控诉：

“你偷走我的星辰，却问夜空为何沉默……”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冰锥，狠狠凿在死寂的演播厅里。空气凝固了。主持人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嘴巴微张，忘记了合拢。台下的尖叫和议论如同被利刃斩断，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道目光，惊疑、震撼、探究，像密集的箭矢，射向钢琴前那个单薄的身影，也射向僵立在聚光灯下、面无人色的顶流。

林予安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弹奏着那首早已烂熟于心的歌。旋律如泣如诉，在死寂中蔓延。他唱得并不激昂，甚至有些平淡，可那平淡之下汹涌的暗流，却足以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发紧。

“琴键黑白，如未愈合的伤……”他继续唱着，沙哑的嗓音像砂纸磨过听众的心尖，那旋律裹挟着十年积压的沉痛，在富丽堂皇的演播厅里盘旋、冲撞，撞碎了所有虚假的繁荣表象。

沈聿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句歌词抽去了所有力气。他死死盯着林予安微微颤抖的侧影，那双曾倾倒无数人的深邃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挣扎。有什么东西在他精心构筑的完美面具下轰然碎裂。

就在林予安唱完最后一句，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即将消散在凝固的空气里时——

“砰！”

一声突兀的闷响。

沈聿身旁小圆桌上那个盛着清水的玻璃杯，被他的手肘狠狠扫落在地！晶莹的碎片和水花瞬间在光洁的地板上炸开！这刺耳的碎裂声如同一个惊悚的休止符，让所有沉浸在歌声中的人骇然惊醒。

镜头本能地追随着声响的来源。

就在这一片狼藉和水光之中，在无数双眼睛和冰冷镜头的聚焦下，沈聿高大的身影猛地向前扑倒！

不是摔倒，是直挺挺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沉重力量，双膝狠狠砸向坚硬的地板！

“咚！”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透过麦克风，被无限放大，沉闷得让人心脏骤停。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导播忘了切画面，主持人忘了说话，观众忘了呼吸。所有直播信号里，只剩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幕：顶流巨星沈聿，狼狈地跪在碎裂的玻璃渣和蔓延的水渍中，就在那个刚刚唱完控诉他罪行之歌的、过气歌手林予安面前。

沈聿的脸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他完全无视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湿透的裤管，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死死攥住了林予安正要离开琴键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疯狂。

林予安被他拽得身体一晃，被迫转过脸，对上那双被泪水浸透、充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悔恨、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浓烈得几乎要灼伤人。

“予安……”沈聿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通过他胸前的麦克风，无比清晰地、颤抖地传遍了整个演播厅，传进了每一个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耳中，如同平地惊雷：

“我偷走的不止是歌……”

“啪！”

导播间里，那块巨大的主监视屏瞬间黑了下去。信号中断的提示符号冷酷地跳动起来。

一片死寂。

舞台上方，巨大的照明灯管发出持续而单调的电流嗡鸣声，是这凝固时空里唯一残存的声响，冰冷地笼罩着舞台上那两尊被命运钉在聚光灯下的身影——一个跪在狼藉之中，紧攥不放；一个僵立着，手腕被牢牢禁锢，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过后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