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物室里惨白的灯光,像一层冰冷的霜,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被贴上标签、记录在案的物件上。空气里弥漫着尘埃、金属锈蚀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罪恶的陈旧气息。
温辞玉戴着白色棉质手套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拂过一幅卷轴的边缘。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触碰的不是绢帛,而是蝴蝶易碎的翅膀。卷轴只展开了一小段,露出半幅残破的山水,墨色沉郁,笔触却透着一股苍劲的生命力。他的眉头微微蹙着,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得近乎锐利,指尖感受着绢丝每一处细微的起翘和脆弱的断裂。
“温老师,还没好?”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温辞玉没抬头,指尖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急不得。再给我十五分钟,这幅《寒江图》的装裱层老化得太厉害,强行完全展开,绢本会碎裂成渣。”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厉战靠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形几乎堵住了大半的光线。他穿着深色便服,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他扫了一眼温辞玉小心翼翼护着的那幅破画,又看了看腕表,眉宇间的不耐几乎要凝成实质。“十五分钟?温老师,我们等不起。这画是从‘老鬼’的密室里起出来的关键证物,里面很可能藏着下一批货的交易地点,甚至是他那个神秘上线的线索!每一分钟都可能有新的毒品流出去!”
温辞玉终于抬起了头。灯光落在他清隽的脸上,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镜片后的眼睛像沉静的湖水,清晰地映出厉战焦躁的身影。“厉队,我理解案情的紧迫性。但文物是历史的见证,尤其这幅画,初步判断是明末遗珍,甚至可能覆盖着更早期的画作。强行破坏性取证,是对历史的犯罪。”
“历史?”厉战嗤笑一声,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皮鞋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停在温辞玉面前,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老师,现在外面有人正被这画里可能藏着的线索害得家破人亡!你跟我谈历史?”他伸出手,目标明确,竟是要直接去抓那尚未完全展开的卷轴轴头!
“别碰!”温辞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怒。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厉战的手腕!
厉战的腕骨坚硬得像铁,皮肤下奔涌着力量。温辞玉的手指修长,带着手套的棉质触感,却异常用力地扣住了他,阻止了他即将落下的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温辞玉能清晰地看到厉战眼中跳动的、被冒犯的怒火,以及那深藏的、为案情焦虑的血丝。而厉战,也看清了温辞玉镜片后那双清冷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的、近乎固执的保护欲。
空气仿佛凝固了。证物灯管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作响。
“放手。”厉战的声音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除非你答应我,用无损的方式。”温辞玉毫不退缩,攥着他手腕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感觉到对方肌肉的紧绷和蓄势待发的力量,但他不能退。这幅画太重要了,不仅仅因为它的年代,更因为他在那层层叠叠的绢帛和浆糊之下,捕捉到的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表层山水的颜料气息。那是一种更古老、更珍贵的味道。
“温辞玉!”厉战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他,眼中怒火翻腾,“别以为你顶着个专家的头衔就能妨碍公务!信不信我现在就以妨碍执法把你铐出去?”
“铐我之前,你最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强行拆画一定能找到线索,而不是彻底毁掉它和它可能隐藏的、真正重要的历史信息!”温辞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针锋相对。他平时温润如玉的气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文物工作者面对粗暴对待时寸土不让的强硬。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地碰撞、撕扯,无声的硝烟在惨白的灯光下弥漫。
最终,是厉战先撤了力道。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温辞玉的手被带得一晃。厉战盯着他,眼神复杂,愤怒中夹杂着一丝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转身对着门外吼道:“技术组!带无损检测设备过来!红外!X光!有什么用什么!动作快!”
他回过头,死死盯着温辞玉,一字一顿:“温老师,我给你时间,用你的‘无损’方法。但今天之内,我必须看到结果。如果这幅画里什么都没有……”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语里,是冰冷的威胁和沉重的压力。
温辞玉没有回应,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回指尖下的古画。后背,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厉战那如同实质的、焦灼而充满审视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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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证物室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
技术组的人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设备。红外扫描仪的红点缓慢地在古画表面移动,旁边的屏幕上显示出深浅不一的图像。温辞玉站在一旁,目光紧紧锁定屏幕,不时低声指点调整角度和参数。厉战则抱臂靠在墙边,像一尊沉默的煞神,目光锐利地在温辞玉专注的侧脸和不断变化的扫描图像上来回扫视,仿佛要从这枯燥的等待中榨取出他想要的答案。空气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和温辞玉偶尔简短的指令声,紧绷得让人窒息。
“有东西!”技术员突然低呼一声,指着红外图像上画心深处一块模糊的、与周围纹理走向明显不同的区域,“下面有夹层!结构很复杂!”
厉战瞬间站直,眼中精光爆射:“能看清是什么吗?”
“轮廓太模糊了,像是……文字?又像是某种图案?”技术员努力分辨着。
温辞玉的心也提了起来,他凑近屏幕,仔细观察那片异常区域。就在这时,X光片也同步传输了过来。他拿起那张还带着设备余温的片子,对着灯光,指尖划过那片异常区域的边缘,眉头越皱越紧。
“看出什么了?”厉战的声音近在咫尺。
温辞玉将X光片递给他,指着那片区域:“你看这里,墨迹渗透的痕迹。表层是山水,但下面这层,墨色更深沉,线条更刚硬……而且,”他顿了顿,指尖点在几个细微的点上,“这些地方,有多次刮削填补的痕迹。有人在很久以前,试图掩盖这下面的东西。”
厉战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盯着那模糊的轮廓和墨迹,职业的敏感让他瞬间捕捉到了关键:“掩盖?是‘老鬼’干的?他在这画里藏了秘密地图?”
“不像是新痕。”温辞玉摇头,指着X光片上的痕迹,“这些修补痕迹的陈旧感,和画作本身的年代感吻合。这掩盖,恐怕是在这幅画刚完成不久,或者装裱时就做了。”
“那下面到底是什么?”厉战追问,语气急切。
温辞玉的目光变得极其凝重,他重新看向那幅残破的《寒江图》,缓缓道:“厉队,我有个推测,需要验证。这表层山水之下覆盖的,很可能不是地图,而是一幅……《缉毒图》。”
“缉毒图?”厉战愣住了。
“明代中后期,沿海倭患与走私、烟毒之祸交织。有官员或民间义士,曾绘制此类图卷,记录毒枭活动、路线甚至官员庇护网,以期警示后人或上达天听。但此类图卷,往往为大患,绘图者多遭灭口,图卷也多被销毁或……以这种方式掩盖。”温辞玉的声音带着历史的沉重,“如果真是这样,这层《寒江图》是保护伞,更是催命符。它下面覆盖的,是几百年前的禁毒铁证,也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厉战的脸色彻底变了。如果温辞玉的推测为真,那么这幅画的价值和危险性,都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估!它不仅可能指向当前的“老鬼”,甚至可能牵扯出深埋了几百年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能不能在不破坏表层的情况下,看到下面的全貌?”厉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温辞玉沉默了几秒,看着画绢脆弱的状态,最终艰难地摇头:“表层绢本老化严重,多处碎裂仅靠浆糊粘连。任何试图物理剥离夹层的操作,都会导致表层彻底崩毁。我们……只能看到这么多。”
厉战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轻响。他看着屏幕上那片模糊的、象征着关键线索的区域,又看看温辞玉凝重而带着痛惜的脸,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决心交织着冲击着他。
线索就在眼前,却被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历史隔膜死死挡住!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厉战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温辞玉的目光落在画心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几乎被表层污渍掩盖的细微破损处,那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表层墨色的光泽一闪而过。他心中一动,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
“或许……”他深吸一口气,迎上厉战灼灼的目光,“还有一个方法。但风险极高,而且……需要你的绝对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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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城郊结合部一处废弃的化工厂仓库,锈迹斑斑的铁门在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这里远离人烟,是“老鬼”团伙一个废弃的临时据点,被厉战选定为最终的“战场”。
仓库内部空旷而阴森,只有几盏强光应急灯照亮中央一小片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化学药品的刺鼻气味。
那幅《寒江图》被小心地固定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铺着白色软垫的台子上。温辞玉站在台前,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深色衣服,平日里温润的气质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冷冽取代。他的工具箱打开着,里面不是修复工具,而是一些小巧的试剂瓶、微型喷枪、特制的强光手电和几片薄如蝉翼的特殊滤光片。厉战全副武装,穿着防弹背心,手持配枪,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警惕地守在仓库唯一的入口处,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黑暗的角落和头顶纵横交错的生锈管道。耳麦里,传来外围布控队员低沉的确认声。
“准备好了?”厉战的声音通过耳麦传来,低沉而紧绷。
温辞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拿起一个微型喷枪,极其小心地对着画心边缘那处他发现的细微破损,喷上了一种特制的、几乎无色的透明溶剂。溶剂迅速渗透进去。然后,他拿起一片特殊的滤光片,覆盖在破损处上方,同时打开了强光手电,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照射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仓库里只有温辞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强光灯发出的轻微嗡鸣。
突然,温辞玉的身体猛地一震!
“有了!”他低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厉战瞬间回头,几步抢到台边。只见在强光和滤光片的共同作用下,那处被特殊溶剂处理过的破损点下方,竟然隐隐约约透出了一小片清晰的图像!
那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一块极其清晰、色彩浓烈的补服纹样!深青色的底子上,用金线勾勒着一只形态狰狞、振翅欲飞的鸷鸟!那鸷鸟的形态,与他们在“老鬼”一个秘密账簿上发现的、代表其背后某个神秘大人物的图腾标记——一模一样!
厉战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起来!找到了!这就是连接古今的关键钥匙!这鸷鸟图腾,不仅出现在“老鬼”的账簿上,竟然还出现在这幅几百年前的《缉毒图》里!这意味着,“老鬼”背后的势力,其源头之深、根系之庞大,远超他们想象!这绝不仅仅是毒品交易,更是一个跨越了几个世纪的庞大黑色帝国!
“拍下来!快!”厉战低吼。
温辞玉立刻用微型相机对准那透出的图像,连续按下快门。微弱的快门声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就在图像清晰呈现的几秒钟后,异变陡生!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从画绢内部传来!
温辞玉脸色剧变!他立刻移开光源和滤光片,只见那处被溶剂处理的破损点周围,原本就脆弱的绢丝,因为药剂的渗透和光热的刺激,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细密的龟裂纹!
“不好!绢本承受不住了!”温辞玉的声音带着惊骇。
厉战也看到了那迅速扩散的裂纹,心猛地沉了下去!这唯一的线索窗口,眼看就要彻底崩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仓库深处黑暗的角落里,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刺耳的枪声!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撕裂空气,狠狠打在温辞玉和厉战刚才站立位置旁边的铁皮油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和一连串耀眼的火花!
“有埋伏!”厉战反应快如闪电,一把将还在试图挽救古画的温辞玉狠狠扑倒在地!两人狼狈地滚到台子后面作为掩体。子弹如同骤雨般倾泻在他们刚才的位置,台子边缘的木屑纷飞!
“老鬼的人?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温辞玉被厉战压在身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紧绷力量和剧烈的心跳,以及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厉战的手臂被飞溅的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
“有内鬼!或者他们一直盯着这幅画!”厉战的声音冰冷如铁,他迅速拔枪还击,精准的点射暂时压制了黑暗中的火力点。枪声在空旷的仓库里疯狂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鸷鸟!是‘鸷鸟’!”黑暗中传来一个嘶哑凶狠的声音,“把图交出来!否则让你们和那破画一起变筛子!”
厉战眼神一厉,果然是为了这图腾!他对着耳麦大吼:“行动!收网!”
仓库外瞬间警笛声大作!强光探照灯猛地刺破黑暗,将整个仓库照得如同白昼!埋伏在外的警员如同神兵天降,从各个入口突入,枪声和喝令声顿时响成一片!仓库内埋伏的亡命之徒被这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打懵了阵脚,火力顿时被分散。
趁着混乱,厉战一把拉起温辞玉:“走!这里交给他们!画不能留!”他深知,只要这幅画还在,尤其是那个被发现的鸷鸟标记,就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
温辞玉看着台上那幅在流弹横飞中微微震颤、裂纹仍在蔓延的《寒江图》,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但更多的是决绝。他明白厉战的意思。他迅速从工具箱里抓起一个特制的小型防火袋。
就在厉战掩护着他冲向仓库一个相对安全的侧门时,一个躲在巨大废弃反应釜后面的枪手发现了他们!黑洞洞的枪口瞬间瞄准了温辞玉的后心!
“小心!”厉战余光瞥见,肝胆俱裂!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温辞玉狠狠朝侧前方推开!同时自己猛地转身,试图用身体去挡!
“砰!”
枪声响起。
温辞玉被推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他惊恐地回头——
只见厉战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胸前爆开了一小团血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铁壁上,发出一声闷哼,手中的枪也脱手掉落。
时间仿佛在温辞玉眼中瞬间凝固。厉战胸前那刺目的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穿了他所有的冷静和文物至上的坚持!
“厉战——!”一声凄厉的嘶喊冲破了温辞玉的喉咙,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绝望。
那个推开了他,用血肉之躯挡在他面前的煞神,此刻脸色惨白,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深色上衣,顺着防弹背心的边缘滴落在地。他的身体顺着铁壁缓缓滑下,眼神有些涣散,却还死死地盯着温辞玉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温辞玉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古画,什么鸷鸟,什么历史价值,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他不能死!这个粗暴、固执、把他气得跳脚却又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推开他的男人,不能死!
他连滚爬爬地扑到厉战身边,双手颤抖着用力按住他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他的手套,黏腻滚烫。他撕下自己的衣服下摆,手忙脚乱地试图堵住那可怕的创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撑住!厉战!你给我撑住!救护车!叫救护车啊!”他对着周围混乱的战场嘶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污。
“画……”厉战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沾着血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指向那幅还躺在台子上、在枪林弹雨中摇摇欲坠的《寒江图》。
温辞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幅承载了太多秘密和牺牲的古画,此刻显得那么遥远而微不足道。他猛地摇头,泪水飞溅:“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你坚持住!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
厉战看着他泪流满面、惊慌失措的样子,涣散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释然,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沾血的手指,极其微弱地,碰了碰温辞玉死死按在他伤口上的、同样沾满鲜血的手背。
“你…没事…就好……”他气若游丝,最后一个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
“厉战!厉战!!”温辞玉的嘶喊声淹没在仓库震耳欲聋的枪声和警笛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鸣。他死死抱着厉战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那幅带来灾祸的古画,更痛恨自己之前竟还为了它,与这个此刻倒在血泊中的男人争执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