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周空气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阵药香,阳光温和,挥洒于文殷棠皙白的小脸,彤雨竟发现她平缓的柳眉轻轻蹙起。
“小姐!”彤雨兴奋大叫。
“快来人!来人啊!小姐醒了!”
寂静的房外终于多了一份喧闹。
文殷棠艰难的张开双眼,头昏沉不稳,细手轻抚,待一阵晕眩缓和后,淡淡道:“我晕了几天?”
她的声音极其沙哑,无比低沉。
“是您昏倒的第八日,现在恰巧正午。小姐可要用膳?”彤雨将温和的茶盏递给文殷棠。
文殷棠的目光从彤雨无比关切的眼神中挪开,一阵不自在。
良久,又开口,“那日情况如何?”
彤雨细细思索,不禁皱眉,道:“那日情况甚糟!”
“嗯?”
“那日夜里,小姐身负重伤,太医院束手无策。陛下龙颜大怒,放出狠话如果医不好您,就要砍了所有太医的脑袋……”
“后来……”彤雨吐字艰难。
“后来是宁晏殇请来的大夫保住了我的小命。”文殷棠漫不经心,缓缓道。
“对!您怎么知道?”彤雨又惊又喜,只觉自家小姐料事如神,没有注意她话里的肯定。
“但是!但是人人皆知九千岁杀人无道,和丞相府是敌对方,小姐是老爷的长女,为何他要费尽心思把您救回来?借口说您无药可医,不就可以少一个麻烦吗?”
文殷棠嗤笑一声,“你觉得像他那样子的人……还会怕麻烦吗?”
彤雨惊得说不出话。
门口忽然出现一道身影。
“大小姐,老爷有请!”
文殷棠敛了笑容,沉了脸,“稍等片刻,容我更衣。”
文敬怀这是要……兴师问罪?!
(二)
踏入门内,只见文敬怀端坐主位,茶水雾气弥漫,看不清他的神情。
“请父亲安。”说罢,行了屈膝礼。
等文殷棠开口,文敬怀这才抬头。
两人相视无言,文殷棠垂下眸子,扔凭文敬怀审视。
良久,文殷棠的额头起了细汗,面色逐渐苍白。
“起吧。”
待文敬怀松口,文殷棠才缓缓起身,只是全身无力,任由彤雨搀扶。
“现下身子怎样?”本是关切的话语却字字透着寒凉。
文敬怀面色也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破绽。
一时间,文殷棠竟不知他的目的。
“父亲勿担忧,女儿现下身子已无恙,但若说全然康复……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文殷棠作势垂了眸。
“好生休养罢。你用的可是上等的药材,只有宫里受宠的娘娘才有这个福气。”随即,顿了顿,看向文殷棠,又继续道:“可见圣上隆恩浩荡。”
文殷棠慌了神,“女儿定不负圣恩,好好养伤。”
文殷棠明了,文敬怀这话里话外,无非是想打探前些日子宫宴的事。
拐弯抹角地试探,他还真以为文殷棠能犯蠢?
“还是你稳重些,不似你几位妹妹,出门在外惹人笑话。”
“父亲说笑了,妹妹们只是年纪尚轻,贪玩些罢了。女儿身为长姐,未能护好妹妹,是女儿的过错。”
“纯儿太过单纯,中了那阉人的奸计,那日她被血淋淋的抬回来……”文敬怀故作悲伤无奈,摇着头缓缓道。
若说文依纯二十板子是无辜,那文依聪可就是自作自受!
“二妹妹养养伤也就罢了,只是希望父亲的关怀四妹妹,女儿怕她心里想不开……”
文敬怀黑了脸,大概不曾想她会提及文依聪吧。
他冷哼一声,“提她干甚?心里想不开就勿做那肮脏事!丞相府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文殷棠面色惶恐,急忙安抚道:“父亲勿生气,女儿只是想说……此事过于蹊跷。”
文敬怀一顿,沉思片刻,道:“作何解释?”声音沉稳得多。
“当时情况……混乱!四妹妹对着三殿下喊二殿下的名字……绝不可能是两情相悦!再说,好歹也是皇家丑闻,陛下又怎能不彻查?”
文敬怀脸色骤变,道:“行了!皇家的抉择原与你无关!那日之事就让过去吧,以后莫再提了。宫宴那日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文敬怀刻意稳住声线,可是颤抖的手指已经把他出卖。
文殷棠见大功告成,也不强留,“女儿告退。”
“皇家城府极深,小姐为何要滩这污水,老爷可是生气了?”彤雨看文殷棠心情不错,小心翼翼道。
“因为这滩污水……价值千金!”文殷棠的话让彤雨摸不着头脑。
还想开口,只是看见文殷棠灿烂的笑容,话语到口却咽了回去。
文敬怀试探她,无非就是想考验她的头脑和价值。宫宴上她的一切行为怎么能逃过文敬怀的耳目?只是因为她表现的太过出彩,一切太过出乎他的意料,让他觉得她难以掌控。方才她刻意掩饰,扮演一个有心机却没有城府的小女儿,又不知能骗过他几分。
并且她为文敬怀提供了有用的信息,文依聪是遭人下药!这是从她的口中毫无提防的吐出,不正能体现她容易哄骗吗?
至于陛下为何不彻查……恐怕是景和帝不敢吧!当今天下苦不堪言,百姓对这位皇帝怨声载道,如若再传出一点皇家桃色,皇帝不知又要被损成什么样。再说三皇子本就随他,浪荡!彻查?掩饰不了祁泽昌见色起义!丢他的脸!
在文敬怀眼中……只怕会过度理解!
文敬怀多疑。所以景和帝不彻查,很可能会被他单向的认为是皇帝的忌惮!
当日之事,是被人下了药!文依聪和祁泽昌只是棋子而已。
但是仅仅一个文依聪真能给他带来伤害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文依聪误打误撞,中了原本属于相府其他人的套!
当时文依纯就已被抬到府中,所以……就是冲着文殷棠去的!
朝中有能力,有胆量与他较劲的也只有九千岁和二皇子。
贵妃和二党没有理由这么做,二皇子需要丞相府的势力,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送上其他房子的床。
九千岁更是不可能,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失手,再说宁晏殇这样跋扈,只能在面上打压,不可能在背地里玩阴的,所以他不屑于这种手段。
所以……也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或者说他和二皇子的暗党已经被景和帝发觉了?所以他借用宫宴之事来敲打自己?
若是景和帝,那么不肯彻查就合情合理。
所以景和帝……这是忌惮他了?
毕竟在京城之中,除了那位九千岁,势力最盛的就属他文敬怀了。
亦或者不是景和帝?!是哪方暗涌的势力?
不论怎样,终究是冲着他去的……
文敬怀头疼啊!仅仅是文殷棠的三言两语就捣乱了他的思绪。
文敬怀多年沉沦官场,生性多疑,自然会把简简单单的内宅斗争看成朝堂暗涌……
不可一世的丞相大人!可是被权力之争迷了眼!
文殷棠暗讽。
(三)
漫着熏香的室内闪过一道人影,随即跪在那人身前。
“办好了?”那人声音慵懒幽沉,带着磁性。
“是!”
“行了,退下。”
未等影阙反应,老人便拉着他离去。
他不情不愿地忘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屏风,扭头跟着走了。
影阙刚刚踏出房门,便听见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
“你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不该问的事情不问,这难道还不清楚吗?”老人沉重的目光扫过影阙。
他垂眸不语。
“若有下次,便后果自负!今日若不是赶上主子高兴!你……”
“朴苏!我只是不解……为何主子要留着相府祸害!那文殷棠分明不是省油的灯!”
朴苏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主子留下她,自是有用处!你难道还敢质疑主子吗?!”
提到文殷棠……是个奇女子啊!主子定是对她动了心思!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能在主子重手之下存活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是个软弱不堪的女子!
自家爷的邪功使用五成便足以轻松让人致命,可那文殷棠偏能生生接了七成!
虽然只吊着一口气,却比当场毙命强了多!当时自家爷可是下了死手!
朴苏清楚,千岁爷中了计。为什么要舞剑?为什么要千岁爷抚琴?
这都是算计好的啊!
或许,千岁爷没有出现时,她就定了这个计划,设计救驾,舍身护君,恐怕连刺客也是她买通好的!自导自演,博德圣恩!
又或许更早……文四被污或许也是她的手笔。
只是她没有想到,千岁爷会临时前来!
也许她原计划里没有这一环,千岁爷的到来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不能在九千岁的眼皮子底下谋划弑君,所以剑走偏锋!
抚琴为的是让千岁分心,好让她有救驾的机会,千岁的掌风是她刻意的接下,目的是重伤昏迷,博取同情,让皇帝不得不念及她的恩情给予她无上的荣耀。
剑指皇帝,刺客来袭,千岁出手——这三个时间点混为一体,算的分毫不差!就连刺客身死,死无对证,自身昏迷……这布局滴水不漏!
这哪是什么二八年华的单纯少女!年纪轻轻,内力却如此深厚,行事也雷厉风行,周全缜密,满腹算计。为达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狠!
这样的心性……阿宁可是棋逢敌手!
且让他看看自己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阎王手下抢来的女子究竟能走多远!
(四)
彤雨轻轻吹着发着苦味的药,眸中含泪,“这病情何时才能断了根啊!”
文殷棠秉着呼吸,强忍着苦涩灌下了一碗汤药,淡淡道:“不急。”
只有身体病弱才能让人怜惜啊!
她接下宁晏殇掌风的那一瞬,便已想到了接下来的惨状。
轻则苟且存活,重则一命呼鸣。
她用了十足的内力去抵御那道掌风,这具身子……太弱了!她用尽了养兵多日才凝聚的所有内力!
她不一定能承受住宁晏殇所有的攻击,可她偏偏孤注一掷!
她在赌,就赌宁晏殇对她的看法,她虽身负重伤,但是满腹的算计却暴露宁晏殇眼中。既是逃不过,就不再掩饰了。
她感到了宁晏殇对她十足的杀意,以及那道掌风的沉重。如果没有一点内力,完全会命丧黄泉。
所以,宁晏殇会诧异,一个养在深闺多年的女子从哪来的内力?
并且,只要她这副笑里藏刀的性子入了他的眼,只要能激起那人一点点的兴趣,他就会尽力抢救她!
为救驾而生死不明的她会成为全京城的焦点!从此就会声名大噪,皇帝对她也会极度愧疚和感激!若因此吸引了名门权贵的注意……那她的复仇之路会平坦很多。
在物质上她一无所有,所以必须用自己仅有的肉体和智谋去为自己搏一搏前途。用薄弱的条件去换取最大的利益,名声、权力、地位……这场博弈最后巨大的收益值得她以身犯险,即使拼上这条命,也要一试。
即使赌错了也无妨,她也死过,并无可怕,如今她存在的意义就只有复仇!遥不可及的复仇……
事实证明,老天是厚待她的,她赢了。
一场算计下来,看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是一场刺杀案,实则是她谋权之策。摇身一变,她不再是相府任人欺压的孤女,而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
从此,她只会备受皇恩,这是她命运崛起的节点。
可是却吸引了九千岁……那个不可一世的权宦,狡诈多谋,难以对付。
可是换个角度想,宁晏殇的背后有司礼监和东西两厂,势力不可小觑,如果没有拉拢,定会成为她的阻碍。
纵是与虎谋皮又有何妨?
论心思算计她绝不比宁晏殇差,鹿死谁手倒不一定!
可今时是宁晏殇毫无防备,但下次呢?
莫名有点……期待?
(五)
“圣旨到!”
众人出院迎接,纷纷跪拜在地。文殷棠也从房内走出,睨了一眼地上的众人。
“文小姐这是好兴致啊!可让本座苦等这么久!”
文殷棠挑眉,轻笑道:“千岁爷说笑了,这并非臣女刻意!这是千岁爷您的内力深厚,实在是打的臣女下不来床啊!”
“小女佩服!”
宁晏殇被气笑,这时还不忘阴阳怪气。
“仰着文小姐的光,本座这还不是亲自来跑了一趟?文小姐真是独得圣恩啊!”
“千岁爷跑一趟不也显出圣上对您的信任?这才是独得圣恩啊!索性爷就不要如此谦逊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宁晏殇现下心情可好,就无视了文殷棠意味深长的笑容。
“哟!文大人这还跪着呢!”还不忘出言嘲讽久跪的文敬怀。
文敬怀瞪了一眼文殷棠,她才漫不经心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丞相府嫡长女文殷棠品性淑良,忠君爱国,德才兼备,蕙质兰心,救驾有功,敕封郡主,号华殷,从一品。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绸缎两百匹,良田五百亩,以昭圣恩。
丞相文敬怀,教女有方,赐黄金百两。
钦此!”
“华殷郡主,接旨吧?”宁晏殇声音慵懒,一副情态让文敬怀满腔怒火,心中暗骂。
“臣女接旨。”
“华殷郡主?”宁晏殇贴近文殷棠,在她左耳边沉声道:“七日之后,不见不散。”
宁晏殇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文殷棠的脸上,她轻轻蹙眉,嘴边带着一抹不可言说的诡笑。
“本郡主允了。”
“呵……”一阵轻笑,宁晏殇便带着人走远。
浩荡的队伍愈行愈远,身旁只留一阵清风。
文殷棠眼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华殷郡主……啧,封号还行,不枉她去了半条命。
只是这品阶……估计是被宁晏殇压成了从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