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

实验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沈臻芊盯着电子显微镜的目镜已经快半小时了。封装层边缘那处芝麻大的气泡像颗顽固的钉子，死死扎在视野中央——上午抽检的第三十片晶圆，每一片都有这个问题。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镜片上沾着的银浆粉末蹭到指尖，留下点灰黑色的印记

“还没找到原因？”

宋檀的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从门口飘进来，沈臻芊抬头时，正看见他端着两杯热可可走过来。他今天穿的白大褂袖口沾了片不规则的银浆，像只偷喝了牛奶没擦嘴的猫，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却亮得很，显然刚从车间那边过来

“自己看。”沈臻芊往旁边挪了挪，让出显微镜的位置

宋檀把热可可放在操作台边缘，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在蓝色实验记录本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斑。他弯腰凑近目镜，沈臻芊趁机端起其中一杯热可可——果然是她喜欢的甜度，可可粉的焦香混着淡淡的奶味漫上来，刚喝一口，就听见他嗤笑一声：“就这？沈总盯着看半小时，我还以为发现了什么世纪难题。”

“你懂什么。”她把杯子往桌上一顿，热可可晃出点在桌面上，“批量生产时这就是致命缺陷，封装气泡会导致芯片受潮，三个月内必出故障。”

“不可能。”宋檀直起身，顺手摘了眼镜往白大褂口袋里一塞，指尖点在显示屏上的显微图像里，“昨天刚让老张校准过恒温台，误差控制在0.5℃以内，按这个参数，光刻胶的流动性不可能出问题。”

沈臻芊刚要反驳，忽然感觉额头上被轻轻戳了一下。宋檀的指尖带着点热可可的温度，像片羽毛扫过皮肤，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撞在身后的试剂架上，几支贴着“乙醇”标签的试管轻轻晃了晃

“该不会是沈总盯太久眼花了？”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顺手帮她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毕竟从早上八点到现在，除了喝了半杯咖啡，你就没动过地方。”

“你才眼花！”沈臻芊拍开他的手，抓起旁边的游标卡尺往他面前递，“自己量！气泡直径0.03毫米，分布间距完全一致，明显是温度曲线出了问题。”她顿了顿，故意板起脸，“再嘴硬，今晚就把恒温台的校准记录重算三遍，算不完不准下班。”

宋檀挑了挑眉，没接卡尺，反而俯身凑近显示屏。他的肩膀轻轻碰到她的胳膊，白大褂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热可可的甜香漫过来，沈臻芊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凳子

“还真有规律。”他的声音沉了些，指尖在屏幕上比划着，“从左到右间距递增0.01毫米，像是……”他忽然转身抓过旁边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演算，“像是光刻时的红外加热管有局部衰减，温度梯度差了0.8℃。”

沈臻芊凑过去看，他写的公式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正举着放大镜对着芯片皱眉，旁边标着行小字：“沈总同款严肃脸”。她刚想笑，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早上匆匆吃了半片面包，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

宋檀的笔尖顿了顿，抬头时眼里闪过点促狭的笑意：“沈总这是……饿了？”

“要你管。”她别过脸去看窗外，车间的天车正在吊装晶圆盒，金属挂钩碰撞的闷响隔着玻璃传进来，却盖不住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等她转回头时，只见宋檀正把个银色保温桶往操作台上放，开盖的瞬间，番茄牛腩的香味“轰”地一下漫开来，勾得人舌尖发颤。

“算你有点良心。”沈臻芊挑眉，却还是乖乖拿起筷子。牛腩被切成了均匀的小方块，汤汁里浮着层薄薄的油花，底下卧着个溏心蛋，蛋黄微微颤动，显然是刚做好没多久。

“那是。”宋檀从抽屉里摸出碗速食面，撕开包装袋时发出“刺啦”一声响，“总不能让我们沈总饿瘦了，回头宋老爷子该打电话来骂我，说我虐待合作伙伴。”他往面桶里倒热水时，忽然夹起自己碗里唯一的火腿肠，趁沈臻芊低头吃面的功夫，直接塞进她嘴里。

“唔……”沈臻芊瞪大眼睛，嘴里塞满了温热的火腿肠，脸颊鼓鼓的像只储存粮食的仓鼠。宋檀看得笑出声，刚想说句“慢点吃”，手腕忽然被她抓住——她的指尖冰凉，显然在操作台前冻了很久

“你手怎么回事？”沈臻芊的声音有点含混，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道新鲜的划痕上。伤口大概两厘米长，边缘还沾着点银灰色的粉末，像是被镊子划的，血珠正顺着指缝慢慢渗出来，在白色操作台上滴出个小小的红点。

“没事，”宋檀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她抓得更紧，“刚才调光刻胶注射器时不小心蹭的，皮外伤。”

沈臻芊没理他，转身从墙角的急救箱里翻出碘伏和创可贴。她的动作有点凶，撕开包装纸时发出“嘶啦”一声，蘸了碘伏的棉签往他伤口上一按，宋檀忍不住“嘶”了一声——倒不是多疼，只是她的指尖太凉，触得他心尖有点发麻。

“沈总这是谋杀啊？”他故意皱着眉喊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抿紧的嘴角，显然是在担心

沈臻芊抬眼瞪他：“闭嘴。”棉签的力道却悄悄放轻了些，蘸着碘伏在伤口周围轻轻打圈。创可贴被她撕成个小条，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边缘还特意按了按，像是在做什么精密实验

“其实不用贴，”宋檀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觉得这道小伤口划得挺值，“这点小伤……”

“吃你的面。”沈臻芊把自己碗里的牛腩夹了一半给他，动作快得像怕被拒绝，“多吃点，别等会儿算数据时脑子转不动，还得我返工。”

宋檀的速食面刚泡好，热气腾腾的汤里飘着几片脱水蔬菜，跟她碗里实实在在的牛腩形成鲜明对比。他挑了块最大的牛腩塞进嘴里，咀嚼时忽然发现，这番茄牛腩的味道跟他家厨房阿姨做的一模一样——上周他随口跟她说过，阿姨做的番茄牛腩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两人没再说话，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和实验室里恒温箱的嗡鸣。沈臻芊吃面的速度很快，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宋檀看着她把溏心蛋戳破，让蛋黄裹着面条一起吃，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合作会上见她时，她也是这样，连喝咖啡都用小勺轻轻搅，仿佛做什么都带着种精密的仪式感

“对了，”宋檀忽然开口，把速食面里唯一的脱水牛肉片夹给她，“刚才车间说，新到的那批光刻胶粘度有点问题，要不要抽测一下？”

沈臻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眼里闪过点亮光：“你是说……”

“不一定，但值得查。”宋檀放下筷子，点开电脑里的采购记录，“这批胶是上周换的供应商，比之前的便宜15%，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调出检测报告，“你看这里，他们给的粘度数据是1200cP，但我们入库时测的是1180cP，当时以为是误差……”

“不是误差。”沈臻芊立刻坐直身体，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调出光刻温度曲线，“1180cP的胶在85℃时流动性会下降12%，正好会在封装层边缘形成气泡！”她转头看宋檀，眼里的兴奋藏不住，“就是这个 原因！”

宋檀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比刚才在车间看到良率达标时，还要亮。

下午五点，宋檀拿着重新检测的报告走进供应商的办公室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收得干干净净。他把报告往桌上一放，封皮上的“不合格”三个字红得刺眼。

“王经理，解释一下？”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我们合同里写得很清楚，光刻胶粘度必须稳定在1200±20cP，你们送来的这批，最低的只有1150cP，这是欺诈。”

供应商经理的额头渗出点汗，搓着手陪笑：“宋总您别生气，可能是批次问题，我们马上……”

“马上？”宋檀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实验室的液氮，“我们的晶圆已经报废三十片，生产线停摆两小时，损失你来赔？”他拿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明天上午十点前送合格的胶过来，赔偿所有损失；第二，我们现在就报警，顺便把你们的检测报告发给行业协会，让大家都看看，你们是怎么用劣质材料糊弄客户的。”

王经理的脸瞬间白了，忙不迭地答应：“送！我们马上送！损失我们赔！一定赔！”

宋檀收起手机，起身时理了理白大褂的领口，刚才那点痞气荡然无存：“希望你们说到做到。”

回到实验室时，沈臻芊正趴在操作台上打哈欠，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封装层的三维模拟图。她的头发滑下来遮住半张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看起来有点累。宋檀放轻脚步走过去，刚想叫醒她，却见她忽然动了动，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搞定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嗯，”宋檀的语气瞬间软下来，刚才谈判时的锐利全藏了起来，“明天一早就能恢复生产，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沈臻芊点点头，撑着操作台想站起来，腿却麻得厉害，身体一歪差点摔倒。宋檀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掌心正好按在她的腰侧，隔着薄薄的衬衫，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皮肤和轻微的颤抖

“慢点。”他扶着她站稳，手指却像被烫到似的收了回来，捏着白大褂的衣角轻轻捻了捻，“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

“别废话。”宋檀拿起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是件米白色的风衣，上周在车间被设备勾破了个小口子，他昨晚偷偷拿去缝好了，针脚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替她穿上风衣，拉链拉到一半时，忽然低头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笑意：“刚才你给我贴创可贴的时候，挺温柔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沈臻芊的脸“腾”地红了，像被酒精灯烤过的烧杯壁。她猛地推开他，转身就往门口走，风衣的下摆扫过操作台，带得那杯没喝完的热可可晃了晃：“再胡说，我就把你那碗速食面倒进光刻胶里！”

“哎，别啊！”宋檀笑着跟在后面，看着她故意加快的脚步，觉得这比解决任何技术难题都让人开心。她的风衣后摆有点翘，露出里面杏色衬衫的一角，上面别着枚珍珠别针——是他俩第一次合作成功时，他跑遍老城区才找到的同款。

走到芯片厂楼下，晚风忽然卷着点凉意吹过来，沈臻芊下意识地裹了裹风衣。宋檀停下脚步，没说话就把自己的白大褂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

“夜里凉，别感冒了。”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眼睛看着远处的路灯，“不是关心你，是怕你生病耽误项目进度，下周德国团队就要来了。”

白大褂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雪松味，像晒过太阳的被子，让人莫名安心。沈臻芊把衣角往紧裹了裹，没回头：“知道了，宋总。”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宋檀忽然从副驾座底下拿出个小盒子，硬塞进她手里：“拿着。”

“什么东西？”沈臻芊挑眉。

“你管呢，回去再看。”他别过脸去看窗外，耳根却悄悄红了，“下车吧，明天早点到。”

沈臻芊刚关上车门，就听见他降下车窗喊：“盒子里的东西不准扔！不然……不然我就把你怕黑的事告诉全公司！”

她转身瞪他，却看见车已经飞快地开远了，尾灯在夜色里缩成两个小红点。

回到家，沈臻芊把白大褂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刚转身就听见口袋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她伸手摸出个银色的小盒子，打开时，枚小巧的芯片造型胸针躺在黑色丝绒上——胸针是用废弃的晶圆边角料做的，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用激光刻着一行小字：“给最厉害的沈总”。

胸针的背面还刻着个迷你的笑脸，嘴角歪歪扭扭的，像他平时画的小人。沈臻芊对着镜子把胸针别在衬衫上，灯光下，晶圆特有的蓝色光泽在胸针上流动，好看得很。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宋檀发来的消息：“胸针好看吗？我跟车间师傅学了三天才刻好的，手都被激光笔烫了个泡。不好看也不准扔，不然我就……”

沈臻芊笑着打字：“丑死了。”手指悬在发送键上顿了顿，忽然加了个小小的爱心表情，才点了发送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胸针上，泛着柔和的光。沈臻芊摸了摸那行“给最厉害的沈总”，忽然觉得，这个嘴硬的家伙，其实比谁都懂得怎么把关心藏进细节里——就像他们正在做的芯片，最精密的线路，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封装之下。

手机又响了，宋檀发来一张照片：他的手背上果然有个小小的水泡，被创可贴盖着，旁边还画了个哭唧唧的小人。

沈臻芊笑着回复：“活该。”心里却默默想着，明天去实验室时，得把医药箱里的烫伤膏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