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自己阿娘的安排,天樱宿不由暗自感慨:确实是一面都不想见啊。
“不是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吗?”苍穹瑜带着他们四人在半空停了下来,有些不满地问电话那头的人。“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个人,执意要见你。”樨辙远的声音也不算平稳,“瑾瑜是真不想见。”“是真不想见。”“那我再与他对峙一会会儿。”樨辙远先挂了电话,徒留一阵忙音给他们。
“恐怕让他寸步不让的,是彻沐的事。”苍穹瑜恼怒,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孩子们,“峰儿锺儿还有宿宿,我想知道你们的意思。”“政事上一步不退,私交上可以有适当照拂。”岚峰爻淡淡地开口,“荒川府那些年对我的为难,我是忘不掉的。”“政事上不会退让,私交上可以照顾。”皇羽锺叹了口气,“总归是我姑姑的孩子,也算是从小看着他。”天樱宿默了默:“我不清楚。”“阿樱惯来心软。”穷绝握着她的手,替她回应道,“要看具体情况。”
“那么,穷绝,同宿宿去到远身边,去听听那位到底想要什么。你们有自主权,在对于所有事上,不必顾我们的面子与矛盾。”苍穹瑜笑了笑,她轻轻推了两个孩子一下,“去吧,这也许是你们联合力量的一个机会。主导权在你们。”“那,如果结束了,我会传信回来。”天樱宿向他们点点头,随后拣定方向,同身后人一同向荒川府进发。
“有什么打算吗?”穷绝来到她身边,轻声问。“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联合所有力量,我需要在和彻沐的会谈中商议——现在看来不合适,长辈们在场,我还不想我们家的野心被他们所知晓。”天樱宿蹙眉,话音顿了顿,“我只是觉得,大舅舅那样的人……似乎不应该沦落至此。哪怕不能被长姊原谅,也应该被后辈们原谅,至少应该让后辈们知晓自己的真正模样。”“我记得阿樱还在文理部的时候,动过学医的念头,因为他和羽锺。”穷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翻起旧事。“还记着呢?”她轻笑一声,随后降低了高度,“我们马上到了。”
风之马的嘶鸣声响起,他们一左一右来到樨辙远身边。
“阿爹。”“师父。”
苍穹语愣了愣,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外甥女,唯一的一次正面对抗,还是在“榕木古樱”。“宿宿,和?”“穷绝,我的徒弟。”樨辙远得意地笑了笑,“宿宿,你阿娘怎么说?”“让我和清穹来听听,大舅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声称呼,我是看在彻沐的面子上。”天樱宿淡漠地看着他,“我可没忘记‘榕木古樱’——你以九族族长的性命来胁迫我,让我提前暴露身份。”穷绝闻言立刻警觉,火焰的神力流淌:“阿樱不说我险些就忘了这件事。”“宿宿是好记性。”樨辙远应了一声,随后冷漠地看向他,“凭你所作所为,父亲母亲居然没有入梦谴责你,真是仁慈了。”
对面的男子本就清瘦,闻言更是摇摇欲坠——苍穹语刚想张口说话,就被天樱宿开口堵截:“大舅舅是想阿娘原谅你么?你认为阿娘今日来到墓地看过祖母祖父之后就会离开所以想在她来之前就在这儿等候——你又一次,要强迫阿娘?”“……我没有想要阿姊原谅我。”苍穹语默了默,他忽地笑了笑,“我只是,想从阿姊那里,知道她不反对你和你阿兄与沐儿相处,仅此而已。”“如果只是这个愿望,大舅舅可以放心,阿娘已经与我和阿兄叮嘱,我和阿兄都有不受你们姊弟之间矛盾的干扰与彻沐进行联系的自由。而且,大舅舅,你就怎么知道,彻沐自己没有跟我和阿兄锺阿兄联系过?”天樱宿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遥遥地看着他,声音淡漠,“而且,有没有可能,你的不插手才是对彻沐最好的帮助?”对面的男人低下头,一言不发。“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做到誓言与保证之中的‘永远’,不过因缘聚散。”她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语气也与方才相同——分毫不退,却也不咄咄逼人。
看着对面人一言不发地离开,她回过头看向樨辙远,有些迟疑地眨眨眼。
“说到他亏心的地方了。”樨辙远嗤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宿宿倒是一直伶牙利嘴,挺好的。他已经走了,告诉你阿娘吧。”天樱宿点点头,回身飞出一抹长风,然后翻身下马去到穷绝身边——他伸手将人拢入怀中:“阿樱,他应该不会再来什么了吧。”“有愧,仅此而已,毕竟荒川是在他手上迎来转折并一路下坡的,毕竟他是夺位不正。”樨辙远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他拍了拍穷绝的肩,叮嘱,“穷绝,宿宿会心软,你替她看着点。”天樱宿似笑非笑地抬眸去看,穷绝正低下头自顾自看着她搭在左手肘上的右手:“怎么了?”“阿樱志向坚定,不会耽于私情。”穷绝似乎听到了樨辙远的话,良久后回应了一声,随后,一只骨节分明青筋攀附的手便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是轻轻覆上,再慢慢收拢,给了她充裕的反悔时间。
走过生意盎然的墓地,他们六人最终停在了墓地的边缘,前面是一块墓碑,上面的字已经无法再辨认。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沉默地看着墓碑,然后蹲下身,任由马面裙的鎏金下摆和大衣的漆黑下摆陷入泥土。也没管身旁人替她拢衣摆的动作,她伸手,却在墓碑前停下。
“阿娘,阿爹,孩子们成家了,你们走之前再三叮嘱我和远,要带着孙子孙女们以及他们的伴侣一同来,我带他们来了。”樨辙远牵住她伸来的手,将她扶起。“峰儿,锺儿,上前来。”青袍的青年牵了金袍青年的手,他们缓缓上前,岚峰爻侧目看向自己阿娘,有些茫然。“也是,阿娘,你和阿爹都走得太早,他们都没有见过你们。我左手边的是峰儿,右手边是锺儿,他们很相爱,所以我应允了他们的爱恋。中间好多好多事,我去年夏天来的时候就已经和你们说过了,你们看看,是不是很好?”苍穹瑜摸了摸两个身量已经超过她的孩子的脑袋,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滴落,砸在草地上四分五裂瞬间无踪:“阿娘,你还说呢,要抱孙子的。”
“父亲,这是宿宿,这是穷绝。我如你照顾我那般,照顾着我们女儿的爱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眼光挑剔而专一,瑾瑜以少府主之尊看上了我这个平民,宿宿也同瑾瑜一样看上了出身平民的穷绝。”樨辙远将两个孩子一同搂进怀中,他看着墓碑,“宿宿像瑾瑜,也像母亲,一样雷厉风行,随心而动。穷绝很爱护她,愿意步我们的后尘,一点点练出强大的神力来为自己保驾护航。他们关系很好,壮志凌云,又是爱人又是盟友。对了,母亲,您留给宿宿的那对红宝石戒指,我已经交给了穷绝,您说的,您会护佑带有这两枚戒指的人,您会保佑穷绝的,对吗?”
“四个孩子已经搬出去了,他们住在一起。我和远依旧一起住在瑜霞,在军场效命。阿娘,您从前问我,什么样的归宿算一个好归宿。我没能答上来。”苍穹瑜闭上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将眼泪擦去,“我是个自私胆小的人,我的答案是,走在我亲近之人之前。那样,至少他们都还好好活着,我不用承受这份痛楚;我也没有失职,将士身先士卒,你和阿爹一起教我的。”
“我恨他,我恨穹语,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但是这份恨,从我们三姊弟起,也至我们三姊弟终。我们的孩子,峰儿锺儿,宿宿穷绝,以及彻沐,他们不必被这份仇恨裹挟。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只会退让那么多。”苍穹瑜看着墓碑,“我知道阿娘不认可我的决断,可是我受了好多好多委屈……阿娘都不入梦来安慰我,阿爹也是。最初的几年,我和远饱受非议。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开始我们作为大漠将军的生活,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结果又因为他,我的两个孩子都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所有的痛苦接连降落在我身上,我现在想想,我还放任他在这世间行走,我已经很大度了。我的孩子们受了许多苦,回来时已经不再需要我和远的庇护。阿娘,我也想像你们爱我、爱我和远一样爱我的孩子们,可是在孩子们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不在他们身边。剩下,我能做的,就只有像你当年护着我那样护着我的孩子们,至死方休。”
“远一直很照顾我,我们,像你们一样。但是你们的结局我不喜欢。你说我被宠坏了也好,不负责任也罢,我不想做那个被留下的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经历所爱之人的死亡。我总感觉你们的离去好像是昨日,可是起来一照镜子,我也已经不是当时那个可以纵情恣意的姑娘了,我终究和阿娘一样,走了一条在纷争中消磨的路。”
“结局都可以被预见。”
“阿娘,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族地来看你和阿爹了,请你们原谅我们,原谅任性的女儿不愿意再回这个支离破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