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烟是在死人堆里醒来的。如今的林府,可以称为死人堆了。
空气中弥漫的散不掉的血腥气,还伴着一点恶臭,但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没那么明显。李琼烟坐了起来,脑子被一股寒意侵袭,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她开始回想昨天发生了什么。
昨晚,陛下没有带走林奕怀,让李琼烟暂时安置在林府。一场恶战后的皇城必定摇摇欲坠,为避免其他有心之人趁虚而入,李琼烟立即护送谢祈回宫。
宫门前,城墙上,依旧是血迹斑斑。季老将军守在宫门前,见陛下回宫,上前迎接。
“参见陛下。”季老将军的声音依旧有力,但多了一些顾虑。李琼烟看着他,没有说话。
城墙上实在是惨不忍睹,季老将军说到:“臣明日便命人打扫干净,将这城墙刷一遍。”
谢祈看着这个惨烈的场面,说道:“不必,便如此留着吧。”
二人都没说话。
“这个是林家军留给朕的。留着,朕便可以天天看着,时刻警惕自己,这个皇位是林家军拼死换来的,是奕怀的命,是林栎阿姊的命换来的。”说到这里,谢祈停顿了一下,低头笑了,“林栎阿姊.......朕好久没有这样唤她了。”
李琼烟站在一旁,良久才说道:“少将军与小姐,他们会看着陛下整顿江山,成为一代明君。陛下只需稳扎稳打,尤其在这紧要关头,敌军随时可能来犯,万不可踏错一步,否则万劫不复。”
谢祈看着她,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传令至边疆,严加防范,尤其北方的胡克人,他们觊觎中原已久,此番变故绝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是。”
“还有,边疆需要有人打点,少了奕怀需要立即定一个主帅,朕希望你能亲自回去打点,定下主帅便回京。”
季老将军有些茫然,看向李琼烟。
“是。”
谢祈转身又对季老将军说:“京城的禁军统领还要指望季伯伯。军中早就藏污纳垢,否则也不会给吴棝可乘之机,必须整顿。”
季老将军像是刚回过神,马上作揖道:“是。”
谢祈回宫了。宫中已经有林府与陛下的心腹,李琼烟倒是不担心这个。她回头看了看季老将军,对方也正皱着眉看向她,眼里是无尽的疑惑与担忧。
李琼烟慢慢走过去,尽量轻声地说道:“少将军亲手杀了吴棝......但林府上下被杀了个遍,大小姐和将军……都死了。三天前将军传信给我,告诉我他身上有伤脚程会慢一些。我当时便疑惑到底是多重的伤,方才从林府离开前,我检查了少将军的伤。他的背后有一大片伤口,早就化了脓,想来是伤口感染导致身体虚弱——”
李琼烟停了下来。
“怎么了?”
“方才,宫门口的恶战刚结束时,少将军好像是要对小姐说什么,但被我打断了。”李琼烟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愧疚,“因该是那时,他想先处理背后的伤口……”
她闭上了眼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季老将军看出了她的自责想安慰她,但就连自己也震惊于这位林府将军的殒命,满头思绪不知如何开口。
“少将军也走了,林府又没有人了……”季老将军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那方才陛下将你调去边疆,难道是别有用心?”
李琼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先不说陛下对林府有多么信任,光是边疆安防问题,我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无论怎么说,我算是林府的人,回到边疆处理事宜终归是比别人更合适一些,再者我在边疆三年,谈得上是了若指掌了......其实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陛下信任我,信任将军的一种方式呢?”
听她这么说,季将军也知自己不该多想,也就没再继续这个问题。二人又互相交代了几句,李琼烟便回府善后了。
还记得她踏进林府时眼前的景象。敌人、战友,还有林奕怀,他们七横八竖的躺在院子里,几乎没有一处看得清地的颜色,鲜血渲染着整个林府。一瞬间,李琼烟竟想和谢祈一样,将林府英勇的忠魂和叛徒的下场永远留在这院子里,既是祭奠,也是警示。她悠悠走进林府,脚边的尸体多到无处下脚,她踩在叛军的身上,一步一步走过去,将林奕怀同林栎一起,躺在林氏祠堂前。或许是经过了一天的疲惫,她的心早已没有感觉,感觉不到林栎从此以后不能再教她林府琐事、抚琴奏乐,感觉不到林奕怀不会再纵她随心所欲、护她周全,她只是跟着脑子里应该要做的事情走,一步一步的,麻木地完成。
李琼烟甚至觉得自己很冷血,她努力的感知二人离开的悲伤,却怎么都感知不到。她坐在祠堂门前,望着眼前一遍尸体,她有些困了。就这样,她在死人堆里睡了一宿。
醒来时未及寅时,雪已经停了。李琼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走进祠堂,打算将林栎和林奕怀整理一番。这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马蹄声,李琼烟站定,望向门外。
一大批人马出现在李琼烟的视野里。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眼眸深邃。他翻身下马,皱着眉,震惊的看着如今的林府。在环视了一圈之后,他终于将目光定在李琼烟身上。李琼烟微微眯起眼,眼神惺忪的看着他,只觉得有些眼熟。
只见那人慢慢走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像是怕冒犯到那些死去的英魂。他走到李琼烟面前,扑通一声单膝下跪,神情严肃的说道:“见过女公子!”
李琼烟想起来了,是他。
当年儋州与林奕怀相遇时,这人估计还在哪个大户人家做些偷鸡摸狗的盗窃之事。此人单名一个玄字,本是孤儿,一路靠着偷窃的营生长大成人。他说,他的父母没钱,便抛弃了他卖给一户人家,后来他跑了出来无处可去,只能一路偷,偷到了京城附近。那时刚好遇上自儋州返回京城的林奕怀一行人,声势浩大,他便潜入李琼烟的房间,结果被李琼烟与林奕怀抓个正着。抓到他时,他嘴里正叼着李琼烟囤的烙饼,林奕怀见状笑着说道:“早就同你说过,你这随身带吃食的习惯得改改。你瞧,这不给了他人做梁上君子的理由?未曾想还有与你一样喜欢吃食的贼......”
李琼烟无奈地皱着眉,“若不是公子帮助,我如今只能靠着囤在自己身上的吃食度日了。”她走近那个叼着烙饼的小偷,“他只偷吃食,想来是因为他也不希望他人失去什么贵重的物品吧。”
他定定的看着李琼烟,一动没动,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要逃。李琼烟笑了笑道:“你先将嘴里的烙饼吃完,我们再来好好商量要如何处置你。”
“这位梁上君子,请问姓甚名谁啊?”林奕怀打趣道。
“没有姓,我叫玄,玄武的玄。”
林奕怀思虑半刻,便朗声说道:“那便叫郑玄吧,我向来喜欢这个姓氏。”
李琼烟简直怀疑取名字是林奕怀的爱好,有些庆幸自己的名字起码有意义,不似“郑玄”这般临时起意。
赐人姓氏本是慎重之事,这关乎到一个人的家族与荣耀。林奕怀看似随意的提起这事,这人却没有开口反驳,林奕怀心下了然。郑玄像是个无关的局外人,除了积极地吃着烙饼,旁的不问也不关心。一张烙饼终于下肚,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在椅子上坐直了,等着李琼烟和林奕怀的审判。
李琼烟品出了一点“赴死也要吃饱”的意味。
林奕怀也寻了位置坐下,“既是你房间的梁上君子,那便交由你处置。”李琼烟向他点了点头,对着郑玄说道:“偷窃却只偷吃食不偷钱财,要知道不是所有都与我一般带着个吃食在身上。照你这个偷法,能活到现在想来不容易,但你依旧没有选择偷钱,这代表你未失本心。”李琼烟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的年纪不小,怕是比公子都要大上几岁。这个年纪没有个正经职业的,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没读书,”郑玄坦然的说道:“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如何生下我,说不定到现在官府的名册上也没有我的名字。不过这样也好,连税都不用交了。”
李琼烟没想到他会轻描淡写说出这些,顿时有些不知如何往下讲,但到嘴边的话又不能不说,“我这般讲,是想替你谋一份差事。”
郑玄顿了顿,嘴里的烙饼不知该不该咽,没想过竟要在不用交税和挣钱之间犹豫。一旁的林奕怀忍不住“扑哧”的笑出了声,憋了好一会才开口:“既然琼烟开口了,我便替你做这个主。从今日起若你愿意,便来我麾下做兵,虽然要交税,但我这里可是安稳的地方,总好过你四处偷窃,保不齐哪日被官府抓了去。”说完,嘴角还留着淡淡的笑。李琼烟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做兵?”郑玄认真的想着,“管饭吗?”
林奕怀大手一挥,“当然管饭,若是做的好了,你还能吃上更好的美食佳肴,绝对不会饿着你。”
郑玄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送上门的差事。反正他过的一直都是危机四伏的日子,与当兵一样,一不留神便会丢了性命,于他而言本就没有区别。
现在想想,他那时可真是随意,做谁的兵都不问清楚便答应了。据说郑玄是进了林家军,听同袍们自豪的说起他们的英勇事迹,才知道他跟的主,竟是当朝第一大将军,京城第一公子。
后来,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同伴被擒,时间根本不够向最近的岗哨求援。他便一人将情报回传,处理好所有痕迹,再设计,费了好一番功夫将同伴救了出来,自己也险些搭了进去。自此之后他便屡建军功,步步高升,至林奕怀千万边疆前,特将他提拔为林家军副将,如今的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多年后重逢,李琼烟只觉那些回忆还历历在目。林奕怀笑得是那么生动,仿佛笑声还萦绕耳侧。
是故人。李琼烟不免又想起林奕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