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市集上的小贩们早早出摊,百姓们交谈砍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沈路不禁好奇的探头探脑,走到哪里都想停下来看看。
“诶,”他用胳膊撞了撞他旁边的男人,“你别说,皇宫外竟然这么热闹。”
赵在之——就是被“撞了撞”的男人,警惕的看了看周围,又扯着沈路离开了那个卖米糕的摊位,低声提醒道:“谨言慎行,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要紧。”
沈路瘪嘴,任由赵在之拉着走。半个时辰后,他们才一人抱着一箱礼品返回客栈。拿着沉甸甸的礼品走了许久的路,两人却未露疲色,沈路一路上和赵在之说说笑笑的,赵在之则是静静的听着,适时的微微皱眉,然后轻责对方“成何体统”,一边担心沈路抱着的礼品在一阵蹦跳中就此覆灭。不过不论对方再怎么闹腾,手中的箱子依然稳稳当当,直到回到客栈,沈路也不觉累,还张着那喋喋不休的嘴和齐伯分享热闹的集市景象。齐伯对谁都是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嘴角带着微笑听着沈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手底下的活依然做的麻利。
“看来真得找个时间将你那嘴缝上了。”谢祈不知何时已经穿戴好靠在房门外,说完毫不留情的瞪了沈路一眼。
沈路不敢多言,赶紧闭上嘴,赵在之垂下眸,将他扯到身后。
“公子,别恼了。”李琼烟笑盈盈的走来,对着谢祈屈膝行礼,“该出发了。”
谢祈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马车行驶在处处都是碎石的道路上,摇摇晃晃的总算到了“李家”。
严格来说,这是一个村子,从这条街的第一户人家开始都是住户,位置并不与热闹的主街相近,颇有自成一派的意味。
李琼烟凭着记忆,敲开了那间久违的木门。
门打开了。只见一个妇女穿着暗紫色的粗衣,碍事的袖子被推到手肘上方,裙襦下摆还有一些暗黄色的陈年污渍。她手撑着门,先是打量了李琼烟,又疑惑的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只好好声好气地问道:“这位贵人找谁?”
李琼言愣了一下,“此处可是李家?”
“李家?你说那李老头?”妇人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哼,那老头在外头赌场可欠了不少钱,早就不住这里了。诺,这间房就是他抵押出去的。不过想想,他那赌债可不是这简简单单一张地契就能还完的。”
妇人自顾自的说着,说完才看到李琼烟微微皱起的眉头,又笑笑说到:“贵人若是无事,少和他打交道。他可不长眼睛,谁都不给好脸色的。”说着,她还举起手嫌弃的摆了摆。
李琼烟:“夫人可知他们搬往何处?”
妇人伸手,往街道深处指去。
“那里是李秀才当年读书时向先生借的院子,如今一家三口都挤在那小小的院子里呢。贵人若是要寻,可往那处看看。”
李琼烟躬了躬身,道了句多谢。转身正要说明情况,就看见谢祈已经下了车。
“如何?”谢祈问道。
李琼烟略感歉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房子,“家父带着家母和家兄搬往别处,可能还需要再寻一下。”
谢祈点了点头,转身与齐伯说道:“既要寻人,马车已然不便。你且将马车安置好,让赵在之和沈路拿着礼品跟我走。”
那二人都是极具眼色的,话音刚落便把那大包小包的礼品拿在手上,跟着李琼烟和谢祈往前走了。
一行人朝着街道深处走去,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周围脏乱,乞丐们拿着一些稻草铺在地上跪着乞讨,有些已经不醒人事的躺在稻草上,面容痛苦的皱着眉。谢祈与李琼烟穿着华贵,引得乞丐们的注意,更有甚者还追上去企图抓住李琼烟的衣摆,博得这柔弱女子的同情,可惜被谢祈一把挡住,没有获得机会。
李琼烟头也没回,快速地穿过这个巷子。她知道,一旦施舍她怕是很难脱身。
她一户一户的看过去,最终在连乞丐都不愿意停留的门前面停下,这扇门的年头已久,虽然依旧可见当初建造时格调不低的红漆,但如今已经掉了大半,就连糊在门上防水的油纸都破烂不堪,依稀可从那些破洞中看见里面的环堵萧然。
谢祈看着李琼烟站在那个算不上门的木头前面,并不催促。终于,李琼烟重新抬眼,伸手推开了门。
门不堪重负的发出了“咔吱”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它就会应声倒下。谢祈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木头板凳上,弯着腰浣衣。一板,一板的捶打着,手臂上的皮肤随着敲打而震动。
这是李母。
她坐在门口通往房间的走廊里,四周因为墙壁的阻挡而暗淡无光。听见推门声,她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抱着木桶就要往屋内走去。
李琼烟赶紧上前:“母亲!”
那个背影顿了一下,猛地回头,李琼烟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她苍老了许多,头发灰白,仅用一个发簪梳着不成形的发髻,岁月在妇人的脸上留下深刻的划痕,脸颊的皮肤微微下垂,这无一不在告诉李琼烟,她的母亲已经老了。
李母反应了好一会,李琼烟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李母一时间认不出来。直到眼泪漫上眼眶,视线模糊,她才将手里的木桶放下,颤抖的手微微张开双臂,嘴里小声的问到:“女.......女娃?”
李琼烟紧握的手渐渐放开,她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走上前去,将那双颤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侧,轻轻抱住女人。
李母小声的呜咽着:“我......我以为是你那败家父亲进的门,不曾想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愿意回家看看.......”
这话没办法说多久,沈路便感觉后面有人冲了过来。果不其然,手上拎着礼品忽然一重,沈路连忙往后躲开,那人扑了个空,又向赵在之手上的礼品扑了过去。赵在之丝毫不留情面,连摸上一摸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抓着那个人的衣领就提了起来。
李母倒吸了一口气,挣脱了李琼烟就想上前,却什么都做不了,又紧紧握着李琼烟的手着急:“娃儿,那是你父亲!快放他下来!”
谢祈使了个眼色,赵在之就拖着那个男人往墙壁上一靠,松手了。那男人如劫后余生一般喘着气,眼里却还闪亮亮的盯着那礼盒。过了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看着李琼烟好一番打量,然后走上前去拉起笑脸,谄媚地说道:“小贵人,有何贵干呐?只要我们能帮的上忙,必定义不容辞啊,哈哈哈。”
在场的几人,包括谢祈,都很惊讶,唯独李琼烟眼神冷淡,对于父亲没有认出自己这件事并不惊讶。
“不敢劳烦父亲。”李琼烟淡淡地说,转身招呼沈路和赵在之,“此次回来不能停留太久,这些都是你们平日用得上的。母亲年纪大了,多注意身子才是。这里头有活络经脉、气血的补药,平日若是无事,拿出来煮上一包,冬日来临时甚至都会暖不少。”
“娃儿?女娃!哈哈哈哈!”李父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伸手抚了抚她身上华丽的衣裳,“你有这孝心,我们做爹娘的很欣慰啊,但就是你看看咱们家,啧,手头紧啊,实在没那个福气吃什么昂贵的补品,不然......你给我们些现钱?真金白银的东西,才能让爹娘知道你这几年在外面跟着那个什么公子过得如何啊,哈哈哈!”
沈路不忍看,把脸转了过去,就连赵在之也皱起眉头。
李琼烟只是看着他,冰冷的眼神不曾转动。李父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又不想放弃,看了看她身后那群人,有些怀疑的问道:“怎么?难不成这几年你没什么出息,竟连给爹娘养老送终都不肯了?”
李琼烟心里像是堵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没必要计较,对李母说了一句“改日我再来看母亲”,转身便要走。不料刚抬脚走没几步,就被谢祈拉住。李琼烟看着手臂上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不解地问道:“公子?”
“这口气怕是咽不下去了。”他垂头,在李琼烟耳边轻声说道。他上前作揖,“岳父、岳母,小婿礼数不周,这么久才来拜访,深感歉意,这才带了补品孝敬二老。”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李琼烟都愣住了。他笑容真诚,像极了疼爱妻子、孝顺长辈的男人楷模。李琼烟觉得自己会遭天打雷劈,小小昭仪,这福气她承受不起。
见状,李父又拉起笑容,讨好的笑了几声,“原来是......公子啊,哈哈哈,我记得我记得——”
“至于岳父刚才说的,手头紧,怕是要问问我家娘子了,”谢祈话锋一转,对准了眼前这个驼背弓腰的男人,“毕竟这几年,烟儿将林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全府上下的银钱——包括我身上的,可都是她掌管着呢。”说完,谢祈温和地笑着,抬手抚摸着李琼烟耳旁的碎发。
李琼烟不安的对上他充满笑意的眼神,男人倾身,说话间气息洒落在她的脸颊:“别忘了,你可是怀化,那些荣华富贵本就是你应得的,不要束手束脚。”
这几年她不是没有想过接济家里,毕竟她的母亲,她的兄长,都还在这个家里。不过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依赖林家,比起庞大的林家,她的付出实在是微不足道,自然不好意思擅自拿着林家的银钱接济自己家。
李父又想拉着李琼烟说些什么,但她实在不想在与他纠缠,冷言道:“父亲先回房,我与母亲单独说说话。”
李父不好再说什么,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李母,进屋了。
李母赶忙上前抓住李琼烟的手,“别怪你父亲,他.......”纠结了半天,她也没想出来“为何别怪你父亲”,只得叹了口气,不说了。
李琼烟看着自己的母亲,低下头说到:“这么久才来看您,不曾想母亲成天过着这样的日子。”
“说到这个,我正想问你,”李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你离家的前几年好歹是派人与家里联络,时不时的寄了些银钱,我也算放心,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了消息,我听说是因为京城出了事,你没受到影响吧?”
李琼烟:“您说.......我前几年往家里寄了些银钱?”
“是啊,来人说是替你送来的,还特地只找了我,不曾让你父亲看见。”
心里冰封的地方突然被敲开了一角,里头不曾结冰的水流淌出来,缓缓地流过李琼烟全身,滚烫的热意侵入身体。
她太了解那个人了,那个人所做的一切决定她都顺从,所以当他决心赴死,她下意识也顺从着他。
因为了解,所以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她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知道他要死了。那一刻的顺从、淡定渐渐冰封了悲伤,重重的沉在心底,久到她都遗忘了。
就连林奕怀死在眼前李琼烟都未曾掉泪,如今的眼眶却已盛不住泪水,泪流满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