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04.

我再一次的看向了他的眼睛，这是他来见我，我看他眼睛的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具体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每次看到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的时候，都能让我轻而易举的回忆起十二年前的过往。

十二年前啊……多么漫长的岁月，可我偏偏记的那样清楚，他自己倒是忘了。

“你来福利院的第一天，那个晚上，院长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了半只烤鸡，其实在现在，我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半只烤鸡而已嘛，我还能吃掉一整只呢，可那个时候吃，我觉得自己从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这都是因为你来了，所以我吃到了。”

连春节没有说话，他车厘子也没有吃了，手里捧着的热水也没有喝了，就只是低着头，深灰色的眼睛像是晕染过后的一片云，窗外不断飘落的雪代替了这场雨落下。

连春觉对这些没有记忆，或者说，他对那天吃了什么不会留有记忆，大概是之前吃的比这好，所以他没必要记得，但我记得很清楚，连谁吃的第一口是鸡腿还是鸡翅都很清楚。

比如说，在和院长一起去买烤鸡的时候，他们走在街上，被一个穿着灰色棉麻布衣的男人撞了一下，她还以为是来偷钱的，下意识的去捂院长的口袋，还把当时一起跟着去的自己给挤到了一边，结果只是虚惊一场，后来聚在一起看新闻的时候，发现那天发生了一起持刀伤人案，就在他们去买烤鸡的那条街上。

“可险了，不过我们都没事。”连春觉抬眼看着她，发现姑娘的脸上带着笑，对于很遥远时候的一场危险，显然一顿好饭，更让她记忆深刻。

“但委实说，院长没有把那半只烤鸡做的多好，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没吃过多好的东西，烤焦的地方黑的发苦，我现在做的可比他要好吃多了，那个小老头一向说自己不喜欢吃这种油腻的东西，但谁会不爱吃大鱼大肉，前两年我去看他的时候，给他买了烤鸡店里最肥，最大的一个，看着特好吃你知道吗。”

连春觉不知道她两三年前买的那个烤鸡是个什么样，但他知道这位院长逝世了。

遗体就埋在北边的公墓那边，他在来之前听我的朋友说过，顺便去看的，去的时候买了一捧黄色的小雏菊，那块墓碑也没有杂草丛生，倒像是有人在看管，定期清理，永远都比左右两边的墓碑要干净，上面摆着一盘贡品，是洗干净的，新鲜的樱桃。

一个人在生命里的离世，往往是一场躲不过去的倾盆大雨，他的一生牵连了太多太多的人，也养育了太多太多的人，南芜山这样，他自己是这样，他去看过的那些福利院的旧友也是这样。

那场雨是场告别，也是场潮湿无比的离别，我们将再也见不到面，以后再见，只能隔着冰冷的墓碑，我在这头捧着花，带着祭品，注视着你黑白的遗像，你在世界的另一边，不知其好坏，不知其灵魂是否依旧存在的或同样注视着我们，或早已转去为新一世。

“那一定很好吃。”他轻声附和。

想起自己买的那捧新鲜的黄色雏菊，想起他去的时候，墓碑供台上放着的，还滴着水刚洗干净的那盘樱桃，又不自觉的看向我放在桌上的这盘已经不剩几颗的车厘子。

那些曾经令我们无比挂齿的东西，现在已经成了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的东西，我们的心里都有一场潮湿的雨，院长的离去，只是这场雨的一部分，人生漫长，再重要的人，在自己死前死去，也只能算作是一部分，区别在于，这部分的分量。

连春觉就这么安静的继续听着，听着南芜山近乎无厘头又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这人似乎很久很久没找人倾诉过了，也或许是根本没有，就连她学生时代暗恋了谁又无疾而终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别嫌我烦啊。”说到一半，我看向他。

连春觉乖乖的点头，嗯了一声，“我不会说出去的。”

青春的秘密，在我们还不知道是青春的时候，恨不得藏着掖着，就这样不被任何人发现，又无比渴望某个人能看见，青涩又稚嫩的只是遥望，而现在，我们半是感慨半是不解当时的自己，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讲述，才发现那时候的青春早已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很显然，南芜山是有的。

我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的挑了下眉，对着他笑笑，却是莫名的有些不想再聊下来了。

诚然，连春觉这样沉默的倾听者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好像你有什么事情，只要告诉这个情绪的垃圾桶就可以，他不会在别人提起这些的时候为了迎合，或者一时没忍住把这些捅出去，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大嘴巴的自己说出去。

但没有人跟着自己一起回忆，没有七嘴八舌的讨论和追忆往事，这种沉默的倾听，倒更像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她说的嗓子都干了，连春觉也只是时不时的点头，时不时的应两句，枯燥的很。

她忽然就不是很想把这个本应是可以讲很长的故事完完本本的讲出来了，于是拿过盘子里最后一颗车厘子塞进嘴里，抬头去看挂在墙壁上的时钟，针表走向三，代表他们已经坐在这里谈论了将近两个小时。

还真是聊起来就不知道时间了啊……

“抱歉。”我吐出嘴里的车厘子核，看向连春觉，眼里带着点歉意和困倦。

“我想我可能低估了自己的睡眠情况，你看，”我抬手指向墙壁上挂着的那扇钟表，白色镶金边的小巧钟表还在继续慢悠悠的走着，“已经这么晚了，我想我应该是要睡会儿了，不然等到待会儿又起床，会很晚的。”

连春觉闻言也看了下时间，他从柔软如云朵的深灰色长沙发里坐起身，捋了捋因为坐的太久而有些皱的棕色羊毛大衣，再度拿起那顶圆顶帽戴在头上，把那条很长的黑白花格子方条形围巾围在脖子上，一如来时那般，裹挟着屋内炭火温暖的余温。

我不知道他是知道我不想说了，还是的确觉得时间有点晚了，所以打算离开，这些我也没必要去问，就只是从厨房里拿了一袋我白天考好的小饼干递到他手里，替他打开门，然后目送着连春觉的离去。

雪不知在时候已经停了，这玩意儿总是悄无声息的，就算落的一尺厚也是没动静。

连春觉提着我给的那袋小饼干，背对着我，像是背对了我的过往十二年，他没有回头，只是朝我挥手，就这样，走入已经停歇的风雪里，不知会不会再来。

这是又一次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