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嫡骸站在这间房的中央,迎着则尔加伯爵的眼睛,一步步的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这是从拨动时间开始就被扰乱,被埋葬的真相序章。
她一如来时那般,提起红色宫廷长裙的裙摆,如玫瑰的花般摇曳绽放的裙褶落在地上,拉开的窗帘里遥遥的吹进寒冷的夜风。
窗外的那一轮高月依旧在安静的悬挂着,耸立的树林吊起葱葱郁郁的枝叶,白色瓷瓶里的野百合没有了之前见到的那般新鲜,但仍旧残留着很淡的,几乎不可闻见的熏香。
她一步步的走着,踩着细长的,绣着花的波兰那鞋,走到了这间房的钟表面前,“hall mirrors”大厅镜也和她所选的那个房间的别无二致。
如果不是则尔加伯爵带她来的是第二间,她都觉得这就是第三间了。
时钟表面的玻璃表盘被轻轻掀起,几乎已经没什么光的四角灯笼被她放在长桌一侧,如白玉的手臂上很暗的映照出裸露在外的皮肤。
黑色柔顺的长发扎成辫子盘成发髻在头顶,她深褐色的眼睛定定的望着这座时钟,久久没有动作。
则尔加伯爵也没有催促,只是同样安静的站在北嫡骸的身后,注视着这一幕。
他提着自己一直随身带的四角灯笼站在北嫡骸的身侧为她提供光源,大理石墙壁上挂着的昏黄色灯盏映照着红色宫廷长裙的女人的半张面孔。
她是那样的柔美,被烛火软化的一切,有则尔加伯爵自己的心,也有独属于女性之间的某种惺惺相惜。
“看得清吗?”
则尔加伯爵提着四角灯笼站在北嫡骸的身侧问道,却是一直保持在一个合适的距离。
北嫡骸借着光看了会儿,深褐色的眼睛被光照的更为透彻明亮了些,一如那日时看不久的,即将坠落的夕阳。
她闷闷的应了一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仰着头,脖颈处的喉结突出,甚至看得见很明显的淡青色颈状脉络。
“看得清。”
她的声音有些很难能听出来的沙哑,也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带着这些悲悯,则尔加伯爵没有打扰她。
其实他知道,北嫡骸也知道,维拉蒂尔·爱丽丝夫人大抵是已经死了的,就如同之前哥特式城堡里的那些人一样。
就算不是这样,近百年的寿命,也足以让这位曾经在年轻时候直至现在魂牵梦萦想见到的夫人变得垂垂老矣。
在一个无人可以涉足的地方,在则尔加伯爵还未来临之前就已经死去。
“而我独独希望,你的死亡是不被我瞧见的,亦或者,你该走在我后头,我想来接你。”
死亡是一件很伟大的,也很悲悯的课题。
我们可以同时见证新生的婴儿和死去的母亲;也可以同时见到战场上说自己无法在这个地方,这个在抵达可以安然涉足的地方之前就已死去的孩子。
和真正安然坐在屋中,教室里,不用被死亡的威胁笼罩,还有空讨论什么时候出去好好玩一遭的学生。
都是同样的世界,同样的年纪,命运却截然不同,这是悲哀的,这也是极难改变的。
常言道,“龙百年一岁,人百年一世。”
有人苦苦的等待,从肆意的少年,长到白发苍苍的老者,也不及龙的一瞬之间。
而不知其岁月的等待,更是磨人的。
则尔加伯爵想,他宁愿这即是死亡,也不愿再继续坚持下去。
如果没有见到自己的夫人,那就这样,那就很好;可如果见到了,他的夫人没死,而自己在她的眼中,从一个俊朗的,还未长开的少年郎,变成没有一点变化,没有被岁月掠夺,而是被遗忘的这张脸,她又会怎么想。
自己如果依旧年轻,却见到夫人苍老的眉眼,他不希望是那样的一个结局。
“她一向是不喜欢这类素净的东西的,她喜欢艳丽明媚的一切,她自己也是那样。”
这是则尔加伯爵之前对北嫡骸所说的,有关他的夫人维拉蒂尔·爱丽丝的一些事情。
记忆里明媚的妻子就应该永远明媚,永远阳光和美丽,他会在自己的心里,永远的记得维拉蒂尔·爱丽丝是个喜欢艳色,喜欢笑,喜欢自由的姑娘。
他的世界被时间抛弃,被停滞,维拉蒂尔·爱丽丝也该跟着他的世界一同停滞,她会永远美丽,而不是被自然的死亡所笼罩。
如果这个糟糕透了的世界只落下了他,而没有落下维拉蒂尔·爱丽丝。
那么——
“我决定不了你的生死,见不到我爱的维拉蒂尔·爱丽丝,还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吗?”
这个喜欢玩弄人心的恶魔只想看见他短暂的一生变得如此漫长与痛苦,而不打算给他一个结局,那就自己给自己一个结局。
他是伯爵,海德里围岸的领主,这座哥特式城堡的主人,没有人可以困住他,即使是这个世界。
北嫡骸终于真正的抬手,她的手触碰到冰凉的时针,在最后拨动之前,她站定,侧眸看向站在自己身侧,同样眼神深沉的则尔加伯爵。
“那么——在最后的时刻,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对于您的夫人维拉蒂尔·爱丽丝,或者我?”
则尔加伯爵很疲倦的,又似是解脱的微微笑了,直至这时,他也仍旧保持着一位中世纪时期伯爵该有的礼仪。
“对于我的夫人维拉蒂尔·爱丽丝,我只希望,如果她活着,可以知道我仍然在等,如果她死去,那么我即将来陪伴,北嫡骸小姐,您始终会见到我的夫人,无论生死,我相信。”
“而至于您,我也只希望,您得偿所愿,除此之外,小心恶魔吧,那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家伙。”
深褐色的眼睛对上那双深邃的,有着克莱因蓝颜色的瞳孔,只觉得心底的某一处仿佛被狠狠地触动,好像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她也有过这样的一幕。
“好。”她听见自己应了则尔加伯爵的话。
那应该是在温暖的房子里,窗外安静的飘荡着风雪,染黑了高高的苍穹夜空,她坐在柔软的深灰色沙发上,蜷缩着身子。
屋内是由壁炉燃烧起的橘色炭火,底下的木质地板每处都垫着柔软的毛毯,电插座旁有着自己的手机充电器和几本书。
桌上摆着自己爱吃的,刚洗好的车厘子,然后有人敲门造访,她穿上外衣,起身迎接。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记拥抱,温暖的身躯。
“阿芜。”来人如此亲切的呼唤着她,声音里藏着压制不住的哽咽。
又是那样的,跟则尔加伯爵一般,悲伤的一双眼,深灰的,深邃的如同在灰烬里最后一次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又不得不再次失去。
她看见,自己微微抬眼,对上里一双陌生又熟悉的深灰色眼眸,那双眼里含着打转的泪水,那双拥抱住她的手,力道大的出奇。
——那是连春觉。
连春觉,连春觉,怎么又是连春觉,北嫡骸的心里忽的涌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