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抬手拨动那根既熟悉,又陌生的时针之后。
北嫡骸的世界再度化为一片深邃的黑暗,她清楚地看见,站在自己身侧的则尔加伯爵的那道黑色修长,增添着神秘气息的身影在顷刻之间便化为重一帧,又重一帧的虚影。
她的最后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从近在咫尺的几步之间,到了遥远恍惚直至听不清的很遥远的距离。
北嫡骸回头之际,她对上了则尔加伯爵那双熟悉的克莱因蓝的眼睛,她从未觉得那双眼睛是那样的令人感到深邃。
仿佛整个人都是浸泡在孤独海潮里不知其年岁的白骨,森森堆叠,被挖空的眼里只余下深深的洞口。
迎着那洞口,跨越数百年前,跨越数个孤独与寂寥的夜,你才方知,有关于这双眼的沉疴。
他所谓的从来不是无畏的死亡,而是跟着失去的一切一同被埋葬。
“我是一位孤独的领主,可如果子民与世界都将我遗忘,那我也只能跟随着被埋葬。”
连世界都被遗忘的孤王伯爵,自己独身存在,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些在乎的,厌恶的,如今都成了无法抵达的过往与远方。
“请小心恶魔,北嫡骸小姐。”
则尔加伯爵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光从声音来听,她听不出任何的焦急。
于是即将转头的那一刹那之前,她都是平静的,跌宕起伏的是心,而非面。
黑色骤然如砸碎的灯般降临,北嫡骸再看不清任何东西,入目的一切都是黑色。
手去触摸,能碰到的,也只是一片空荡荡,就如同则尔加伯爵留存在心里的那个国度一般,消失的空荡荡。
离开的人是不会知道留下的人经历了什么的,则尔加伯爵与他的夫人,奴仆,过往是这样,北嫡骸与则尔加伯爵也是这样。
在那抹鲜艳的红色宫廷长裙在陷入黑暗之后消弭,哥特式城堡重新归于寂静之后,则尔加伯爵依旧没有离开,也没有转身。
他只是用自己的眼,静静地,长久的,眷恋的,凝视着那面“hall mirrors”大厅镜里的自己。
仿佛也是在透过这张镜子,凝视着百年之前,那时还未从这间房里消失的夫人维拉蒂尔·爱丽丝。
她向来是个爱美的姑娘,在消失之前,也一定曾数次看过这面镜子,她会笑着,在这面镜子之前换上自己喜欢的,明艳的衣裙,梳上漂亮的发髻。
可是到底是怎样的。
她——那个自己念了,想了近百年的维拉蒂尔·爱丽丝。
她到底是怎样消失的,这样的无踪无影,这样的漫长,也是这样的——以她而开始的悲剧。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无从知道。
唯一知道的只是,自百年之前这座哥特式城堡里的人陆陆续续消失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的时候,他就再没打开过这扇门。
“这又是多少个年岁之间都无法遗忘的历史呢?”
锁上门的钥匙一直在睡时挂在自己的房门上,醒时放在衣服里。
这百年按岁,按年,按记忆,按理来说,应该方方面面都是长久的。
可在他的记忆里,却只是一晃而过,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孤独的过了百年,又不记得自己这百年,失去里夫人和家仆,被世界遗忘时,到底是怎样度过的。
只知道当那位自称为北嫡骸的小姐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座哥特式城堡时,他的时间观念,他的一切,才如同加了快倍速的电影被调到正常速度。
他才恍然,自己是坐在屋内柔软的被褥上,低垂着头,没有灵魂。
不知道坐了多久的伯爵,甚至于刚开口说的话也是沙哑的,走的路也是不熟练的。
“维拉蒂尔·爱丽丝,你会见到 北嫡骸小姐吗?”
“如果你见到了她,应该也能知道我所让她转述给你的,可我还是想说。”
“维拉蒂尔……我想你,很想很想。”
他轻声的望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看不见光亮的那面镜子,世界陷入的黑暗不只是北嫡骸,还有则尔加伯爵。
他手里四方灯盏的光已经彻底熄灭,没有一丝的余温,修长苍白的指尖再度变得低温冰凉。
他的那双眼,依旧固执的望着,低声喃喃自语。
黑色的宫廷礼服衬的这具瘦削的身躯很具有美感,但美感本身的那股子孤独与死亡笼罩而来的逼仄气息,却硬生生压制住了这种美感。
“她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身后出现了一道沙哑的,却又尖利的扯着嗓子的声音。
这道声音的出现宛如滴入油锅里的沸水,尖利刺耳,也暂时无法从这句话里判断出是男是女。
但则尔加伯爵不同,他在听到这道尖利的嗓音时,原本一直挺直,也一直静止不动的身躯猛的一颤。
他手中本就握到没有了知觉的,熄灭了的四方灯盏在这道声音出现之后“啪”的落在了地上。
然后咕噜咕噜的滚动着,滚向身后的路,却在滚到一半的时候,被一只脚踩住。
细长的黑色靴子前段如弯刀般勾起,全面素色没有一点儿刺绣或污渍的鞋面上隐隐的显现出一种蓝到极致的黑。
在窗外风吹起,穿过掀起的窗帘和打开的玻璃映照在地上,如流水般莹莹映照在地板上的月光中,若隐若现的显露出来。
那道尖利刺耳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则尔加伯爵甚至不是嫌炸耳朵的皱眉,而是脱手四方灯盏的恐慌。
他不会把这个声音记错的,也包括那张脸。
即使不转过头,他也可以想象得到,背后那人的那张脸上,是怎样洋溢起夸张到极致,又讽刺到极致的讥笑。
就像过往曾经的很多次那样,他一边好声好气的哄着自己,照顾着自己。
在这座已经无人的哥特式城堡里让他坚强,让他振作,一步步的给予他坚持的信念和话语。
又在他即将要真正走出来的那一刻,放肆的,疯狂的大笑,笑的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满地打滚,半点不顾及礼仪,也半点不顾及身上衣服的脏污。
他只是在大笑,在则尔加伯爵惊恐且担忧的目光中放肆的大笑着,笑到自己肚子疼,笑到眼泪都出来,只得捂着肚子大喘气缓着。
“你怎么了,奥威尔?”
他关切的垂眼询问着这位唯一陪伴在自己身侧的老管家。
虽然他穿着一身和自己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自称是中山装的衣服,说话方式也和他截然不同。
但还是陪伴在自己身侧,拉自己出低谷的人啊,他想。
却听见奥威尔一边止不住大笑,一边笑着流出眼泪,在地上翻滚着,背对着他,嬉笑又嘲讽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