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昶是早上六点半起来的。
他转着头,看着阳台外已经慢慢亮了,旁边睡着蒋希琅。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只记得自己脑子晕乎乎,啥也不记得。
客厅很安静,茶几上还有一个没喝完水的玻璃杯子。
他把毛毯弄开,随后起身去了洗手间刷牙洗漱,不忘从房间拿了换洗衣服洗澡。
淋浴之间,他仿佛又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场雨。
那雨虽然不大, 但是他记得她。
小小的脸蛋,全程低着头,在等着哥哥。
她像是跟巷子口的警车和讨论的人是两个世界的,全程她都没有抬起头看着周围的情况,而是静静地一个人在等哥哥。
在他家,起初她一个人被安排在一个空房间。
说是空房间,其实就是杂物房。
因为连玉梅嫌弃她,连尚旭烦她,他因为年纪大,不能跟她睡在一起。
第一天晚上,他睡得晚,他去洗澡的时候,听到杂物房有哭泣声。
他拿着毛巾和盆走进杂物房,发现孙漪瑟一个人坐在地面上,抱着双腿哭。
“漪瑟,你怎么了?”
孙漪瑟看到他,站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
“漪瑟,我是尚宇哥哥。”
“我要找我的哥哥!”孙漪瑟声音很小,但他还是能听到:“哥哥……我要哥哥。”
在孙家,孙漪瑟跟哥哥关系最好。
他把东西放在一边,示意她过来:“嗯,你是不是想见哥哥?”
孙漪瑟点点头。
“那漪瑟要不要听话?”
孙漪瑟继续点头:“要。”
“漪瑟,哥哥让我告诉你,你要听话。”
“那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也这么说的,让漪瑟听话,跟着连阿姨,跟着阿旭,跟着我……”
孙漪瑟却说:“我不喜欢阿旭,阿旭总打我。”
“阿旭为什么会打你?”
“阿旭说,我是……我是……我小骚货。”
“那是阿旭不对,尚宇哥哥会说他的。”
孙漪瑟看着他的眼神,问他:“小骚货,是什么意思?”
……
他愣住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漪瑟,尚宇哥哥教你一个方法,让你忘记这个事儿。”
“怎么忘?”
孙漪瑟的大眼睛正在直勾勾看着他。
“就是……你把他们当成木头,木头不会说话。你呢,就做好你自己,好好学习,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哥哥和爸爸就回来了,妈妈也会回来了。”
他不指望孙漪瑟能够明白,他只希望孙漪瑟能够平安长大。
“那你,会不会等着我长大?”
孙漪瑟这句话一出,他突然呆住了。
你,会不会等我长大?
“当然会。你知道尚宇哥哥将来会做什么吗?”
孙漪瑟转动着眼珠:“我哥哥说了,你们这个大学出来的,要做警察。”
“对,哥哥就是警察,以后哥哥就会做警察。”
“那我也要做警察。”孙漪瑟说道,“我也想做医生。”
“尚宇哥哥答应你,等你长大,好不好?”
“那……你会不会做坏人?”
又是被小孩子言语吓到的一刻。
“漪瑟知道什么是坏人吗?”
“知道。”孙漪瑟说道,“就像刚刚警察叔叔说的,欺负我哥哥和爸爸的,就是坏人。”
他叹气,其实那叫诬陷。
诬陷栽赃,就是坏人。
“你还小,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
孙漪瑟数了数:“我不小了,我六岁了。”
他笑道:“那也是孩子。不过,尚宇哥哥答应你,会等你长大,会……”
“会什么?”
“反正,我会等你长大的。”
他起身离开,头也不带回。
他没有留意孙漪瑟的脸色,也没有留意她的眼神。
只是第二天,他告诉弟弟:“阿旭,我跟你说,现在瑟瑟已经没有爸爸妈妈和哥哥了。我希望你能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学校好好保护她。如果做不到,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
阿旭却说:“她没有了爸爸妈妈和哥哥,可是我们也失去了爸爸了啊。”
他继续问弟弟:“爸爸在世的时候,跟你说过些什么?”
“尊敬师长,友善同学,积极善良,不骂人。”
“对啊,所以阿旭,你能不能做到?”
“我能。”阿旭很笃定,“哥哥,我不会欺负她的。”
“我希望你能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去做到这件事。因为家里现在没有爸爸了,只有我和你,我们要保护好妈妈,明白吗?”
阿旭点点头,还不忘跟孙漪瑟说:“小……小,孙漪瑟,该去上学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而现实的记忆,在慢慢被开启。
蒋希琅敲着洗手间的门问道:“高昶,你洗好了吗?我想上个洗手间。”
高昶把水龙头关上,擦着身子:“好,等一下……”
他连忙把衣服穿好,从洗手间出来了。
蒋希琅看了他一眼,不忘多说一句:“等会儿跟我出去一趟吧,我爸说有事儿找你帮忙。”
“那我需要换一套衣服吗?”
蒋希琅笑道:“确实要换。不过等会儿先回一趟我家,我得回去洗个澡。”
高昶颔首关门,而蒋希琅想着父亲的那个忙,该怎么帮。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父亲的事业。
近距离的那种。
父亲让她去菜市场,找一个人进行所谓的地下交易。
她没有做过,但是父亲告诉她,让高昶一起去。
给出的理由就是,高昶熟悉那味道。
至于什么味道,父亲并没有说。
家里的那些生意,母亲并没有让她接触。
只是母亲告诉她,不该碰的不许碰。
因为母亲家重男轻女,所以母亲负责的生意,只是家具。
母亲虽然是外公和外婆唯一的女儿,但外公并不喜欢她。
给出的理由很简单,第一母亲是他第一个孩子,第二母亲嫁给了中国人,第三母亲生的还是个女儿。
所以从小到大,她都受尽了外公的冷眼。
外公是越南的龙头老大,若不是母亲执意要嫁给父亲,也不会至于完全决裂。
接着父母离婚,外公难得把母亲接回家,还顺便养了她。
家里舅舅不少,姨也很多,但唯独母亲不受疼爱。
所以在母亲眼里,小希琅就是唯一的精神支柱。
后来她知道了,不是妈妈不受疼爱,而是外婆是外公的发妻,外公不喜欢,所以恨屋及乌了。
蒋希琅洗了一把脸,走出了洗手间。
高昶换了一身黑白条纹的T恤和灰色长裤,外加一个黑色的风衣外套。
蒋希琅问他:“干嘛穿那么帅?”
高昶甩了她一句:“耍帅。”
下了楼高昶问她一句:“你昨天,怎么回来的?”
蒋希琅说:“开回来的呗。”
“我是问你,怎么开回来的?”
蒋希琅示意路边:“我开车开回来的,你喝的烂醉。”
“真不好意思……”高昶回应,“请你吃个早餐。”
路边的早餐很多,高昶随便买了几样,俩人就在车上吃了。
在车里,蒋希琅问他:“我问你,小丫头,是不是叫范云丹?”
高昶拿着包子正准备吃,突然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蒋希琅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高昶没有说话,而是吃着包子配着豆浆。
蒋希琅很仔细地撕开包子下面的垫纸,小口地吃了起来。
“小丫头多大了?”
“跟你差不多吧。”
“我都快三十岁了,她能有我大?不能吧。”
高昶笑道:“你不是才二十九岁?”
蒋希琅回应:“总算记得老子多少岁了。”
高昶吃完包子,系上安全带,开始开车。
在路上,他示意蒋希琅:“你把前面的柜打开一下。”
蒋希琅听着要求打开,然后说:“接着呢?”
“放到里面,我要听歌。”
蒋希琅看了一眼,上面的碟片显示的是郎朗。
“你什么时候爱听这种古典乐了?”
高昶说道:“不是爱听,而是突然想陶冶情操了。”
“哦……”蒋希琅笑道,“我一直以为那叫陶治……”
“你的中文还需要努力啊蒋小姐。”
“你够了啊,高旭。”
高昶笑了,倒是不说话了。
在路上,他们经过了蔓雄书店。
高昶并没有停留。
而他不知道,此时的范云丹,正好从书店出来丢垃圾,刚好看到了他。
只是一张侧脸,她就看得很清楚。
车上,还有个女人。
她并没有多想。
因为像他那样的男人,多金、有两辆豪车、又帅,谁都会喜欢。
回到书店,她看着鱼缸里面的鱼发呆:“电影,钥匙,你们说,我要不要把你们带回宿舍去?”
二十钟之后,辛繁树发现她还在盯着鱼缸看。
辛繁树刚从仓库里搬出新到的书,他用剪刀将外面的包装拆开,然后说道:“你说说你,怎么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
“怎么奇怪了?”
“钥匙,电影?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别人都取什么小红啊小明,你居然是这个。”
她也觉得奇怪。
可能这两个,最能代表高昶吧。
辛繁树见她发呆,又说:“你过来帮帮我,成吗?”
她答应了一声,接过了辛繁树的剪刀。
辛繁树看她心不在焉,又问:“你是不是在想那个男的?”
她并没有否认。
“我跟你说,那个人很差劲。”
范云丹看了他一眼,然后剪下了旁边的打包带。
“为什么差劲?”
辛繁树从里面拿出包裹好的书,一边放到书架上:“他经常和几个小混混在一起。那一天我经过菜市场,我看到的。他居然在跟一个工作人员欺负了一个手颤抖的男人。”
不比范云丹,辛繁树的视力非常好。
范云丹只有在上课的时候才会戴眼镜,而辛繁树全程都不需要戴。
“你没有看到事情的真相,不要乱讲。”
辛繁树倒是无所谓:“我反正是看到了。若是被范叔叔看见了,范叔叔肯定要骂你。”
范云丹却说:“我爸不会骂我。”
“可是那个人是小混混。你不是说了,范叔叔最不喜欢这种人了吗?”
范云丹还是语气平淡:“我爸是我爸,我是我。”
“云丹,你怎么能不听劝?”
“辛繁树,我有我自己的决断。不过,还是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的。至于真相是什么样,我自己会查清楚。”
她放下手里的剪刀,准备出门。
辛繁树叫她:“你去哪?”
她回应:“买菜。”
她说是买菜,其实是鬼使神差下去了他带自己去的花鸟市场。
其实那个花鸟市场,就是在师范大学旁边的菜市场里面。
那边确实很乱,她已经看到有无数个眼睛在盯着她了。
她不敢停车,只敢一直骑着车在四处转。
加上她今天穿的是法式蓝色衬衫领连衣裙配白鞋,所以更加成为了那些人的目标。
也不知道骑了多久,她看到了一辆车。
她望了一眼路牌,路牌显示的是环市五路。
临城以环市开头的路一共有六条,这是第五条。
旁边都是商业街,还有一个名为环市五路小学的学校。
当年她跟随养父母搬到临城,就是在这个小学就读的。
那个时候,这个小学的师资和环境还是不错的。
只是后面如同老太太过年,最后排名也是一落千丈了。
她知道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平时也没几个警察,反倒是很多人在这进行所谓的打架斗殴。
那辆车,宝马牌,黑色,熟悉的车牌号。
是高昶的车。
车里没有一个人,就连那个女人也不在了。
她想,他们应该去买东西了。
毕竟这里是商业区,也很正常。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
“你脑子有病吧,要这么多?要二十袋?”
她小心地下了车,推着自行车随着声音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她就闻到了一股很恶心的烧焦酸臭味。
“高哥,高哥!”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冒出,“那就十袋,十袋也成。”
这时,又有个女人的声音:“你要不要命了?我爸还要不要活路了?这里都是警察,你还想他怎么样?最近警察眼线多了,你不是不知道吧。而且,你居然吸这些,会死的。”
那个软弱的男声又说:“高哥,求你了,我真的很想要。”
“妈的!”
她看到高昶的背正在背对着自己。
只见他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像是狠狠地瞪着他:“我告诉你,最多三包。”
“好好好,三包就三包……我有钱。”
高昶的声音,低沉又冷漠:“你别告诉我,你去卖血了。”
男人摇摇头:“不敢不敢,我不敢。高哥,只要你给我一口,就一口,我就能活。”
高昶又骂了一句:“妈的,老子就觉得你麻烦。”
男人双手合十说道:“高哥,我真的错了,错了……”
高昶朝他扔了三包东西,然后伸出手:“钱。”
这一幕,范云丹看得真真的。
她不敢相信,高昶居然是这类产品的代购。
从小她就在养父母的教育下告知,这一类的产品最害人。
她紧紧地握住了自行车的车把,眼圈已经红了,像是怨恨。
她最痛恨这一类的人。
永远。
无耻,下流,甚至恶心。
这时一辆卡车突然打断了她的生气:“小姑娘,你能不能看点路?这里是马路牙子,不是你停车的地方。”
司机的声音很大,也让巷子里的三个人都听见了。
女人示意卧在地上的男人:“快走啊,不然还等着报警抓你吗?”
地上的男人赶紧跑了。
范云丹连忙跟司机道歉,随后骑着单车走了。
而高昶在司机骂她的时候,眼神早就看到了那个抓着自行车的女孩。
他心想:“她怎么在这?”
还没等他反应,女孩已经走了。
他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问旁边的蒋希琅:“你刚刚看到一个女孩了吗?”
蒋希琅愣了半晌:“什么女孩?”
他觉得自己完蛋了!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能像今天这么完蛋。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五月八号,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