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陵园位于临城的东桥山。
他们坐了四十分钟的公交才到的。
在公交上,范云丹全程没有说话。
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不停地看着窗外。
梁珏则站在她的前面,抓着扶手,一动不动。
到了烈士陵园站,只有他们两个下车。
望着这个地方,范云丹的记忆,好像还是在小时候。
但她如今不敢回忆小时候了。
那个时候,养母天天噩梦缠身,天天抱着她才肯睡。
虽然嘴里喊着涓涓,但是养母没有把所有怨气撒给范云丹。
梁珏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范云丹回应:“我来看我姐姐。”
姐姐……
梁珏跟着来到保安室签到,然后随着她上了山。
山路不算陡,中间全都是墓碑,有的乱,有的干净,有的空白。
范云丹小心地下到了第三层,沿着路走到了中间。
梁珏看到,墓的名字,是他熟悉的名字。
‘橄榄花开,巾帼英雄—范云珊。出生于一九八二年二月十四日,卒于二零零四年五月十日。’
照片里的范云珊,是他当初见到的样子。
半长的头发,鹅蛋脸,笑起来很灿烂。
那个时候,他还叫孙智杰,刚好和连尚宇一起去大学签到。
连尚宇学的是刑侦学,是个典型狼多肉少的专业。
今年倒是多了些,一个年级有十五个女生。
光是连尚宇班里就占据了快一半。
“来,让一下,不好意思……”
孙智杰连忙给后面的声音让位置,只见女生的头发半长,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还拿着两个拉杆箱。
连尚宇也给她让了位置,只见女孩直接坐在他们前面的椅子上,抢走了连尚宇的笔签到。
“诶……”连尚宇说道,“我说你,也太急了吧。”
女孩回应:“我很急,我有事儿……”
“什么事儿?”孙智杰说道,“我们还没写完呢。”
女孩抬起头,看了孙智杰一眼。
这一眼,孙智杰怔住了。
即使她是个假小子模样,但是孙智杰眼睛居然挪不开她了。
“诶,同学。”坐在桌前的老师叫住女孩,“你叫什么,我得把饭卡给你。”
女孩抬起头,“我叫范云珊。”
这下,孙智杰知道了她的名字。
范云珊签完名就走了。
她刚放下笔,就被孙智杰抢走了。
本来连尚宇要写的。
孙智杰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上面写着:范云珊,大一,刑侦学与信息侦查学双学位。
连尚宇无意间瞥了一眼:“好家伙,那个女生原来是双学位啊。”
孙智杰说道:“还是我们俩共同的专业。”
连尚宇却说:“那又如何,她绝对会被累死的。”
两个男孩签完名,拿了饭卡,充了钱,准备去食堂吃饭。
还好他们宿舍是同一栋,也就是楼上楼下,所以一起吃饭也是没问题的。
整理好宿舍的东西,他们商量着一起去吃饭。
在食堂,他们又遇到了范云珊。
范云珊一个人,正在找位置。
孙智杰这边还有一个位置,他朝着范云珊挥手。
“这儿。”
孙智杰用力甩了甩手,而范云珊记得他,很快端着餐盘过来了。
那一天,是八月十八日。
范云珊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还不忘说谢谢。
“我叫孙智杰。”
孙智杰坐在范云珊对面,朝着她自我介绍。
“嗯……我叫范云珊。”
她嘴巴里塞了一口饭,还不忘伸出手:“你好。”
孙智杰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很凉。
连尚宇全程低头吃着饭,耳朵里还插了个耳机。
“你呢?”
范云珊转身问连尚宇,然而连尚宇低着头吃饭,没理她。
孙智杰示意了一下连尚宇:“问你呢。”
连尚宇抬起头,摘下耳机:“你好,连尚宇。”
范云珊说道:“你们学什么的?”
连尚宇:刑侦。
孙智杰:信息侦查。
范云珊:哇,我是学这两个专业的。
两个男生点头,并异口同声:“刚刚在签到处,我们已经知道了。”
“你们,是双胞胎吗?”
两个男生同时抬起头,问她:“你说什么?”
范云珊很佩服他们的默契:“你们,是不是双胞胎?”
孙智杰回应:“我们不是。”
范云珊倒是觉得像:“但你们很有默契。”
孙智杰又说:“我们只是在一个巷子里长大的朋友,加上差不多大,所以长得像?”
范云珊似懂非懂点点头:“我就没什么一直长大都在玩的朋友。我家住家属院的,那些陪自己玩的都是小警察。”
孙智杰惊讶:“你家里也是警察?”
“我爸是。”范云珊夹着菜,还不忘多说一句:“我妈是小学语文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孙智杰听到她说这些,脸有些红。
“你脸红什么?”
范云珊看到他腼腆的样子,不由地笑了。
范云珊笑起来的时候,右边嘴角有一道浅浅的梨涡。
“你真好看。”孙智杰说道,“只是这一身衣服,跟你不搭配。”
范云珊笑得更大声了:“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夸我好看,我喜欢!”
范云珊端起汤碗示意孙智杰:“来,碰一个。”
孙智杰觉得范云珊很豪爽。
她就像那种有肉大碗吃,有酒大碗喝的豪爽女英雄。
像穆桂英,又像花木兰,还像历史书籍里面说的平阳昭公主。
事实确实是这样。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她就跟孙智杰一节课。
准确地说,她上午跟孙智杰一起上课,下午跟连尚宇一起上课。
比起连尚宇,孙智杰反而跟她关系更好。
其实他俩都不太擅长跟女生说话。
在高中就没跟女生说过几句话,反倒是在大学撒欢儿了。
“对了孙智杰,十月份军训的时候,你带什么去营地?”
他们公安大学的军训一向都是十月举行的。
孙智杰没想好。
范云珊却说:“嗯,你怎么能没想好,我都帮你想好了。”
孙智杰笑了:“你怎么会这么周到?”
只见范云珊拿出一个小包,里面全都是小瓶子。
可以见得,虽然范云珊是假小子,但是生活的细节里,全都是女孩子气。
“这些都是你的。”范云珊脸都红了,“只给你,你不要给连尚宇。”
孙智杰看到她脸红,故意说道:“假小子还会脸红,真想不到。”
“拜托,我是女的,当然会脸红。”
明明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却已经为彼此考虑了。
“孙智杰,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憧憬所谓的一见钟情的。”
孙智杰愣住了。
“哦……”
她掐了他一下:“你不会认为我喜欢连尚宇吧?”
孙智杰摇摇头:“没有啊,我一直没有怀疑。”
“那你为什么会说哦。”
“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说这个字,这个字好敷衍。”
“我知道了。”孙智杰笑道,“不过我俩算什么关系啊,你就开始管我了?”
范云珊虽然豪爽,但也有女孩子的细腻。
这样的情况后面他才知道,这叫暧昧。
范云珊的话,那叫变相表白。
孙智杰和范云珊第一次单独出去,那是八月二十九号。
他们认识了十一天后,开始单独见面了。
起初,孙智杰对于这举动有点措手不及。
虽然说他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但是面对范云珊的邀请,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来到连尚宇家门口,问连尚宇:“我问你啊,你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连尚宇在他们班是最受欢迎的男生,从高一开始,收到的情书不计其数。
“还怎么怎么办,你遇到的话觉得可以的话,就去见面。如果觉得不好,那就去拒绝。”
连尚宇早就看出来孙智杰对范云珊一见钟情了。
为了让兄弟挑战自己,他只好默默地观察。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说错了话。”
连尚宇给他塞了一个苹果:“真诚呗。我看范云珊也很喜欢你诶……”
“谁喜欢她。”孙智杰咬了一口苹果,“她太男人了。”
连尚宇觉得他有点傻:“我让你吃了吗?我让你把苹果交给范云珊。”
“啊……”
连尚宇又给了他一个苹果:“你拿去给她,说是老家送来的苹果。然后说,看到苹果颜色不错,想起了她,就拿了一个送给她吃。”
其实这是连尚宇妈妈老家的苹果。连尚宇只是以苹果为题,帮助了孙智杰。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她呢。”
连尚宇摆摆手:“我不喜欢,跟我差不多大,我不喜欢。我喜欢稍微有点年龄差的,这样好抱。”
“混蛋。”孙智杰笑道,“我就不一样,喜欢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就行了。”
连尚宇赶紧把他往外推:“那不就结了,你赶紧的,去约会。”
“那我欠你一个苹果,回头还你。”
孙智杰就是这样,很认真,也很执着。
孙智杰骑车到和范云珊约见的地方,发现她穿了一身白T恤配牛仔裤坐在树荫下,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
巧了,他也拿了一个苹果。
当两个苹果遇到的时候,这俩人的脸也害羞了。
二人异口同声地递给对方:“给你。”
“这是我……我,老家的苹果。”
孙智杰挠挠头:“这……也是我老家的。”
他们坐在树荫下,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范云珊说道:“其实,这不是我老家的苹果,这是我爸爸的同事给我的。”
孙智杰也说:“这是连尚宇给我的。”
“嗯……”范云珊点点头,“孙智杰,你十月份去军训,一定要带给我的东西。”
孙智杰靠着她更近了一点:“嗯,好。”
“走吧,去看紫色郁金香,最近植物博物馆开了一个这个主题。”
“你为什么喜欢看紫色郁金香啊?”
“因为特别。”
但他们没有十月份了。
九月十九日的时候,孙智杰就因为菖蒲巷案抓进了警察局。
之后的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范云珊。
范云珊也没来看过他。
他想,大概是范云珊也觉得他是个犯罪的人吧。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看到范云珊,是三年后的法制晚报。
范云珊的照片被贴在头条。
‘二十一岁年轻警校女学生,命丧银行以身殉难。’
上面的照片,是案发现场的照片,满地都是血迹,还有她趴在一旁的尸体。
他想到范云珊对自己说过的最后的话:“孙智杰,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我喜欢你话少,老实,认真。”
三年前的话,历历在目。
入狱三年,范云珊一次都没来过。
又或者,她开启了新的生活。
孙智杰并没有多想。
如今看到照片,他却没想到,在这再次见到她。
她还是那样年轻,而他却已经老成了老人。
明明俩人都还没到天命的年纪,却像是死在了最美好的一刻。
“梁老板……”范云丹叫着他,“梁老板,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姐。”
“你姐姐真的很漂亮。”梁珏笑道,“你姐姐是警察?”
范云丹说道:“不是的。她只是警校的学生,还没当一天警察呢,就牺牲了。”
梁珏的手开始发抖:“她……是怎么牺牲的?”
范云丹想了想,回应:“我听爸说,她那一天去取钱,刚好遇到了几个窃贼。为了保护人民群众,她果断做了人质。结果呢,有个窃贼鬼得很,他拿着小刀捅了我姐姐的背脊,力气很大,一下子我姐就没力气了。最后,她还不忘抱住那个人的腿。第二个歹徒看到了,还多打了三枪……如果不是这三枪,我姐姐或许能活。我妈说,就算是我姐姐瘫痪了,她也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唯一的女儿?”梁珏手慢慢地从裤口袋里掏出烟,“你不是她的妹妹?”
范云丹摇摇头:“不是,我不是范家的女儿,我是范家的女儿。我原来的家庭姓孙,我的哥哥是公安大学的,跟姐姐一个学校的。”
梁珏低着头抽烟,右手还在不停地发抖。
他的烟灰掉在了地上,随着风飘走了。
“这样啊……你姐姐这么年轻就走了,太可惜了。”
“是啊。”范云丹用抹布擦着范云珊的墓碑:“我姐姐是个很好的人,跟我哥哥一样,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想,如果她认识我哥哥,我一定会让我哥哥跟她做朋友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梁珏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
眼前的心上人埋进土里。
而他的模样,妹妹又认不出来。
他的内心,如同拧麻花那般疼痛。
梁珏慢慢抬头,看到范云丹擦得并不干净。
“我来吧。”梁珏叼着烟,并示意范云丹把抹布交给他:“你擦不干净。”
范云丹发现他眼眶红了。
怕他情绪不稳定,范云丹只好将抹布交给他。
不得不说,梁珏擦的,是比范云丹干净。
毕竟以前这一类的活,都是养父干的。
范云丹跪在墓前,静静地跪着。
过了许久,她问墓碑前的照片:“姐,刚刚那些事儿我也跟你说了。你觉得我要原谅他吗?又或者,就像梁老板说的,他有难言之隐吗?”
照片里的范云珊笑着,而照片外的两个人的心情很焦灼。
范云丹靠在她的墓碑前,静静地叹气。
“姐,我真的很想你。我也很想我的哥哥,我的爸爸妈妈。麻烦你,好好照顾我妈妈……瑟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的爸妈。你放心,我会乖,我会等哥哥和我爸爸出狱的。我哥哥那么好的人,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求求你,保佑一下我哥哥,保佑一下我爸爸,还有……”
过了许久,她摸着范云珊的照片,默默说道:“还有,高昶。”
那一天,天空带着依稀小雨。
那是二零一六年七月十五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