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临城最热的那几天了。
那是梁珏跟范云丹拜祭完范云珊后的一个礼拜。
七月二十二号，大暑，临城当时的天气三十七度。
范云丹那个时候和养母乔蔓萍刚从超市出来，还有一个路口到家的时候，她遇到了他。
天气其实很热，太阳当空，高昶叼着一根烟，穿着白衬衣配着黑西裤，靠在他们小区的保安亭。
大概是天气太热了，高昶热的出汗，白衬衣很快就透了。
走进小区的时候，范云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保安亭。
以前她绝对不会这样，但这一次，好像是内心提醒她：往前看，前面有人。
她原地停了下来，告诉乔蔓萍：“妈，我突然想起卓玛给我寄了快递，我去保安亭看一下。”
乔蔓萍没有过多怀疑，而是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转身进了门栋。
乔蔓萍还留了一句话：“外面热，记得早点回来。”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走向了保安亭。
“来多久了？”范云丹抬起头，看着略弯着身子的高昶。
“没多久……”
“你骗人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范云丹双手交叉做出摆烂的样子：“衣服那么透了，等很久了吧。”
他微微点头。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范云丹没有拉着他的手，而是直直地往前走。
高昶有一点热，他脸色也有点白，他拿着口袋里的水，打开喝了几口。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打开水。
今天的范云丹，穿着一件白色衬衣配牛仔裙，衣尾束进了牛仔裙里，脚上穿的是一双新买的白色中帮板鞋。
范云丹带他来到了一旁的冰淇淋店，买了两个冰淇淋，给他递上了一个。
冰淇淋是白色的，香草味，冒着白气。
“嗯，吃吧。”
范云丹看着他，没有过多的怨言。
“对不起。”
高昶过了许久，抬起头看着她说道。
只见她吃着冰淇淋，眼神一直盯着他看。
她拿着刚刚买冰淇淋赠送的纸巾，替他把额头和脸上的汗擦的很干净。
“你对不起我什么了？”
“我不应该卖那些的。”
高昶吃了一口冰淇淋，但吃的有点狼狈，有一点冰淇淋掉在了桌子上。
范云丹又拿出一张纸，不忘地擦着他掉落冰淇淋的地方。
“我知道，你肯定有难处，对吧。”范云丹的语气今天很平缓，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一样。“你卖这些，卖多久了？”
“十年。”高昶没有隐瞒她，“差不多十年了。”
“那你被我发现了，是不是也就十秒钟的功夫？”
“嗯。”
“高昶，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但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耽误自己的前程。”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高昶手里的冰淇淋，融化得好像更厉害了。
范云丹的语气，依旧是很平缓的，就像静静的湖面，只剩下涟漪。
但涟漪不起眼，只有一小点儿。
范云丹默默地把自己的冰淇淋含在嘴里，然后拿着纸巾给他擦手，随后把纸巾包着蛋筒递给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范云丹把嘴里的冰淇淋拿开，然后说：“我们差距这么大，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确实很好笑。
“还有，高昶，我不知道你喜欢我的原因是什么。但是任何人喜欢一个人，都不能因为对方而影响了自己的情绪和事业。我不知道你这样卖有多久，我不在乎。可是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觉得对不对，你说的算。加上这件事本来在临城就很严打，我不知道你被发现了几次，但是我能说的是……你应该不是我想的那种人。虽然……”
她欲言又止，没有再说。
高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虽然什么？”
“虽然你看着真的很混蛋。”
高昶吃了两三口，把蛋筒里的冰淇淋吃完，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的价位表，递了二十块钱给范云丹。
“我说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子。”
范云丹的语气依旧平淡，“我跟你说，我爸爸和我哥哥，都是因为那些事儿进去的。我不希望……你也是这样。”
高昶左手放入裤兜，左手暗暗地抓着手机，尽自己的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见到我邻居家哥哥的弟弟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也在卖……只是他跟我哥哥和爸爸不同，他还在吸。”
高昶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连尚旭那个人，从小就不学好，他这样做，我想他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会很失望的。”
高昶走回去，蹲下身问她：“你怎么会知道……他在吸？”
“他身上有那种味道，加上上瘾，谁都有那一口的。”范云丹像是故意跟他说一样：“我养父告诉过我那些味道，所以我一辈子记得。那是恶心的味道，能腐蚀人心，能害死全家，能折磨自己……”
一时之间，范云丹也沉默了。
只剩下了几声叹气。
高昶说道：“那我呢？”
眼神之中，她像是笑了，又好像没有。
“你自己什么样，只有你自己知道。”
是啊。
你自己什么样，你自己才知道。
“我这次来找你，主要是来道歉的。”
“我知道。”范云丹一边说，一边把二十块钱还给他了：“这二十块钱，应该只够买一个成本吧。”
她站起来，然后和他一前一后离开了冰淇淋店。
外面的知了声很大，大过了他们的沉默。
走在路上，高昶走在她的后面，而她全程低着头，像是数蚂蚁。
“我以后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范云丹前脚刚踏入小区门口，后脚停着，而她的眼睛随着身子一同面对了高昶。
她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的胸肌。
她能清楚看到他的心跳，一蹦一蹦的。
大概是他的衬衣被汗水浸透，就在那一秒，她突然很紧张。
高昶没有昔日的模样，只剩下了一双真诚的眼神。
她慢慢抬起头，他的五官被太阳遮住有点黑，她看不清。
下一秒，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湿润了。
那是他弯下了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没有拒绝。
“话不要说那么满。”范云丹依旧沉声静气：“你们男人，从来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虽然是开玩笑的，但高昶能听出两分认真。
她走进小区，他跟在她的后面。
“不用送了。”范云丹站在三栋楼下，“我就住在这，你来过的。”
他的嘴巴张了张，然后说：“我能去你家吗？”
“不行。”范云丹说道，“我妈在家。”
高昶说道：“我想上个洗手间，可以吗？”
“那上来吧。”
范云丹这样的语气过于平静，让高昶无法开玩笑。
又或者，她根本不适合挑逗。
她在201停了下来，按了门铃。
乔蔓萍的声音从里面出来，看到了高昶。
“谁啊这是？”
范云丹解释：“妈，这是……嗯，这是……这是爸以前的同事。说是来找爸，但是我说爸不在家，他刚好想借个洗手间。”
乔蔓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高昶，是爸爸原来的下属，只是来办事的。”
乔蔓萍把防盗门打开，并示意高昶洗手间在的地方。
高昶换了拖鞋走进了洗手间。
范云丹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乔蔓萍一边关门一边问她：“这孩子长得怪像个有钱人的。”
“他不是有钱人。”范云丹胡言乱语般说道，“他家还有个老母亲，有个弟弟，家境很普通的。”
范云丹不知道，这句话后面变成了一语成谶。
至于她，也没有认真去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说。
乔蔓萍去厨房忙了，范云丹正要拿着杂志看，突然手机响了。
是高昶的短信。
【你们洗手间，怎么连纸巾都没有。】
她很想说就在洗手台下面，但她想了想，还是把客厅的抽纸拿着走进洗手间。
她轻轻地敲门，高昶回应：“门没锁。”
她走进去，却发现高昶并没有上洗手间，而是坐在马桶盖上，静静地看着她。
“你不想上洗手间，为何还要上来？”
“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你想怎么样？”
高昶默默地把洗手间的门锁上，然后拉着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我想看着你。”
洗手间弥漫着一股乔蔓萍早上刚换的香薰。高昶闻了闻，是栀子花香。
由于是新拆的，所以洗手间特别香，香到让人恍惚。
他坐在马桶盖上，比她略高一些，而她只能像个小朋友一样挺着身子看他。
过了两分钟，他们依旧这么看着对方。
“你快走吧，不然我妈要怀疑你了。”
“你赶我？”高昶逐渐恢复理智，“不要赶我。”
“你要记住，你在我家。”
范云丹摸着他的脖子，能感觉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她不由地又多摸了几下。
而她能感觉到高昶揽着她的腰，直勾勾地看着她。
“在你家又怎么样？”
“我妈……”范云丹解释，“你可以明天来。”
“为什么？你还指挥我？”高昶搂着她，哑着嗓子：“我明天有没有空，还两说呢。”
“我妈和我爸，明天要去辽城旅游，我一个人在家。”
“卓玛呢？”高昶笑了，笑得是那样邪魅，还露出一口白牙：“她不来？”
范云丹的语气慢慢变化，但她不敢搂着他：“卓玛回康定了。我想起来了，你是上班族，没有暑假。”
高昶用脸贴着她的脸，闻着她脸上面霜的味道。
有点像青瓜，又有点像海洋，反正很香，让人想亲。
“那我明天晚上来。”
范云丹点点头，然后起身，不忘说一句：“那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好。”高昶又问：“你爸妈去几天？”
“五天。”范云丹说道，“白天我要看店，你晚上来也是一样的。”
高昶答应了。
范云丹打开门，默默地说：“你记得装个样子。我去晾衣服了，那……明天见。”
她把门关上了，还不忘叫着：“妈，我去晾衣服了。”
高昶把抽纸拿了几张，然后将纸巾放入口袋，按了一下抽水马桶。
他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接着洗手，然后甩甩手，看到了一旁的大宝SOD蜜。
他从来不用这些，但他下意识地想起她，便挤出一点，涂在自己的手上。
“嗯……”他自言自语，“味道对了。”
他从洗手间走出来，看到了乔蔓萍。
“谢谢阿姨，我该走了。”
乔蔓萍不忘给他塞了几个苹果：“小高啊，你拿去吃，出差一定辛苦。”
“谢谢阿姨……”高昶接过苹果，“很谢谢您给我提供的洗手间。”
“哪里话，老范的小同事，那就是小孩，没事的。拿着，路上吃。”
“谢谢阿姨，那我会好好吃的。”
苹果是富士的，上面还没撕掉标签纸，像是新买的。
他换上鞋，不忘再看了一眼范云丹。
范云丹跟他挥手，示意他明天见。
他微微颔首，然后出门了。
他刚走，便把一个苹果的标签纸撕了下来，咬了一口。
“妈，你那个苹果……洗了没有？”
乔蔓萍想了想：“没洗呢……诶哟，这不是咱们刚买的嘛，我就想着给他分点。”
“没关系，反正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范云丹终于笑了。
乔蔓萍拉着范云丹，开始吩咐她：“呐，这些菜我已经给你买好了，这几天你就吃这些。不准给我点外卖啊，外卖吃了身体不好。”
“知道了妈。”范云丹说道，“我又不是小孩了。”
“就是因为你小，我才给你提醒啊。”乔蔓萍说道，“这些菜你随便分配，哪一天哪一顿吃，你自己安排。”
“放心吧妈，你教我的那些，够我吃一天的了。”
乔蔓萍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去楼下给你买一箱牛奶？你总是不喝牛奶，皮肤都不好了……”
“妈……”范云丹说道，“您和我爸收拾好行李没有？赶紧的吧，不然明天赶不上夕阳红旅游团了。”
“你这个小丫头，记得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知道没有？”
“知道了。”
“还有，你出门的时候，水电啥的……”
范云丹一一数着：“要拧好，要关掉，出门要记得带钥匙。”
乔蔓萍摸了摸女儿的头：“对了，刚刚那个小高，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范云丹不懂装懂：“他都三十好几了吧？”
乔蔓萍惊了：“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看着像。”范云丹说道，然后开始瞎编：“他长得，就跟我们太极老师一个样。我们太极老师都三十多了，他肯定也三十多了。”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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