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丹收到高昶的邮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养父母回来后,他们都发现范云丹好像变了。
这种变化,好像是从情绪上产生的。
范雄问了她几句,她也没有明说。
反倒是乔蔓萍说:“她应该是谈恋爱了。”
范雄没有问那个小伙子是谁,而是只是回了一句:“注意点。”
她岂能不知道。
八月的第一天,她骑着自行车回到书店。
书店里,辛繁树刚好结束了一轮收银。
辛繁树又问她:“这一次有时间一起吃饭了吧。”
“有。”范云丹这一次答应了,“你想去哪里吃?”
“去不去云达广场?”辛繁树说道,“那里新开了一家馆子,要不要去试试?”
范云丹答应了。
她拿出手机打开邮箱,将文件上的地址复制到地图软件上,又问了辛繁树一句:“辛繁树,你知道昭南华庭在哪吗?”
辛繁树的手停了下来,回复:“知道啊,就在咱们去的广场和书店的中间,怎么了?”
“我有认识的人在那,想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吗?”
辛繁树从语句里听出,她说的是【跟】不是【陪】。
“行。”辛繁树同意了,“你想什么时候走?”
范云丹上面有个时间,她说:“十一点半吧,刚好那个时候我爸也来了。”
辛繁树颔首,然后继续忙了。
范云丹趁着这个时候,给自己的鱼喂了吃食。
她的手机这时响起,是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您好。”
“你好云丹,我是梁老板。”
电话那一头声音虽然沙哑,但是给了范云丹一种熟悉感。
“嗯,您有事儿吗?”
梁珏在电话那一头抽着烟,说道:“你最近鱼养的怎么样?”
“刚刚喂了吃的,有劳您挂念。”
梁珏又说:“下次有鱼的问题,可以提前来问我。”
“好,谢谢您。”
电话挂断,梁珏对父亲说:“听到了吧,这是瑟瑟。”
孙伟华点头,“这是瑟瑟……都这么大了。”
孙智杰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孙漪瑟的高中毕业照:“你看,长得多好。”
那是连尚宇上次吃饭,交给孙智杰的。
之前,那是他询问范云丹下落的时候,范雄交给他的。
房间里很暗,孙伟华把台灯打开了。
孙伟华颤抖地拿着老花眼镜,看着眼前的照片:“诶呀,这个小丫头,越来越像她妈妈了。”
“爸,我想妈了,我们去看看妈吧。”
“你知道你妈妈葬哪儿了吗?我好久没见你妈妈了,想跟她说说话。”
孙智杰找到范雄的短信,指了指:“这儿,我们找个时间去吧。”
“就今天吧。”孙伟华放下眼镜,“这些年,我想你妈了。”
孙智杰安慰父亲,接着说:“那我去买点纸钱。”
“你看看附近哪里有蛋挞卖,买一点,你妈妈爱吃。”
孙智杰颔首,“爸,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和妹妹还要给您养老呢。”
“好儿子,你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没事的爸,您虽然不是我亲爸,但也是我一辈子的爸爸。我只认您!”
孙智杰拿着钥匙,走了出门。
孙伟华靠在床头,用着颤抖的手点了一根儿子抽的烟。
孙智杰确实不是孙伟华的亲生儿子。
孙伟华记得,那一年邂逅梁宝琴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那是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端午节。
孙伟华沿着宿城的每一片小区送奶,还有一片,他就完成任务回家了。
在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他看到巷子口有一双腿露在了外面。
他早年当过兵,遇到这样的事儿也不少,于是骑车过去看了看情况。
只看到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妙龄女孩,脸上有伤,手捂着肚子喊疼。
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看到孙伟华,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样。
孙伟华看了看周围,“这里多危险啊。”
八十年代的宿城,确实是很乱。
女孩说道:“求求你,让我去医院。”
“你家里人呢?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抓住他的衣服:“求求你,带我去医院,只要不回家,什么都可以。”
孙伟华把女孩扶上车,然后问:“最近的医院可以吗?”
女孩点点头,像是没力气,她根本抓不住前面的位置。
孙伟华只好停下,然后问她:“这样吧,我骑着,你抓紧我的腰。可以吗?”
女孩又是点了点头。
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孙伟华只好把自行车停在一边,他顾不上锁,而是搀着女孩进了医院。
医生说,女孩是好久没吃东西了,身体很虚弱,这样下去对孩子不好。
孩子?
孙伟华看了一眼睡着的女孩,问医生:“那需要买点什么吗?”
“暂时买点包子啥的,你看看有啥吃的,在医院食堂买就行。”
“对了医生,你刚刚说什么孩子?”
医生收起听诊器,一脸难以置信看着他:“你自己下的种子,你自己不知道?她怀孕两个月了,现在身子虚,你怎么能不让她吃东西呢。”
孙伟华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解释,而是说:“那行,我去买。”
孙伟华去了医院食堂,凡是见到好吃的,他都打了。
就这样,浪费了半个月工资。
等他上去,女孩已经被转移到普通病房了。
她还没醒,手还在输液,脸上都是淤青。
他看到她这个样子,实在是心疼。
他今年三十岁,望着眼前的女孩,他居然有了我见犹怜的感觉。
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让他如此心疼。
过了许久,他有点困,于是趴在桌前睡着了。
这一次醒来的,是女孩。
女孩看到窗外,又看了看一旁的孙伟华,她有一丝不知名的歉意。
想到刚才,她才和男朋友吵架。
不,现在已经是前男友了。
前男友说:“我妈不同意,你不要拿孩子威胁我,我不信的。”
她说:“你现在当了兵,上了大学,你就不认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反正不是我,我们俩都没有做过……”
“你不要不承认,回头我就生下来给你看。”
前男友威胁她:“你敢生?你要是敢生,回头我灭了你全家。”
“我不怕。”
“你要是敢走,咱们这辈子都别见了。”
“不见就不见,怎么我没了你,还活不成了?”
随后,他们砸了锅碗瓢盆,而她也没躲过男友的打骂。
之后的之后,前男友走了,她靠在房间里不动弹。
她是肚子饿了才出来的。
结果太累了,她只能蹲在巷子里,结果滑倒了。
若不是遇到孙伟华,她估计就只能在入殓房了。
“醒了?”孙伟华看到她,半睁着眼睛:“吃点东西吧。”
孙伟华帮她垫高枕头,然后说:“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给你都买点了,你吃吧。”
女孩说:“大哥,谢谢你。”
“没事大妹子,你啊,太不爱惜自己了。”
孙伟华拿出一个热乎乎的包子,替她吹了吹,然后撕下纸:“吃吧。”
她慢慢地吃了一口,又说:“大哥,谢谢你。”
“不要叫我大哥,我叫孙伟华。”
“我叫梁宝琴。”
“宝琴,你知道不知道,你怀孕了?”
梁宝琴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自言自语:“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怎么还真的有了?”
孙伟华看她神情,她好像也不知道。
“医生把我当你对象了……”
“哦。我没结婚!”梁宝琴咬了一口包子,眼泪啪啪地掉落在包子上:“我还没有二十岁。”
“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家,好吗?”孙伟华说道,“你这样不是个办法,而且你还年轻,有大好前途的。”
孙伟华又拿出一块红枣糕,小心地吹着给她:“你吃吃这个,这个是红枣糕,吃了对女孩好。”
“谢谢你孙大哥。”梁宝琴吃完包子,双手接过了红枣糕。
“没事,我就接下来照顾你吧,你这样,也没办法出门对吧。”
梁宝琴抬头看他:“你不怕我是骗子吗?”
孙伟华说道:“你要是真的骗子,哪有人自己打自己那么淤青的……我看这力度,你男朋友当兵的吧?”
梁宝琴点点头。
孙伟华从水壶里倒下一杯水交给她:“我也是当兵的,我认为他给我们丢脸了。”
梁宝琴吃着包子,接着开水:“他也只是当了一阵子,后来上大学了,就不要我了。”
孙伟华坐在凳子上,坐得很板正:“为什么不要你了?”
梁宝琴握着杯子,然后说:“他说我做纺织女工,配不上他。”
“那这个孩子……”
“就是他的了。我想,应该是有一天他聚会的时候回来喝醉了,就有了。”
“那你还有什么家人吗?我帮你联系吧。”
梁宝琴表示没有什么家人了,爸爸死了,妈妈改嫁,她之前跟奶奶一起生活的。奶奶去世后,她再也没有什么家人了。她生命里唯一的光亮是那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还是嫌弃她了。
“既然是这样,我给你找个房子住下,然后你去读点书什么的。”
“我现在有在读夜校。但我跟我男朋友住,他把我赶走了,我也没地方去了。”
“宝琴。”孙伟华想了想,“既然如此,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吗?”
就在孙伟华听着梁宝琴解释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大哥……”梁宝琴还是很犹豫,“这样不好,有损您的形象,而且您应该有老婆的。”
“你这样也没办法出院,医生说了,你的胎儿不稳。而且,我没有老婆。”
“那您知道哪里有好的房子吗?我自己租一间吧。”梁宝琴用手擦了擦嘴:“不用太麻烦您。”
孙伟华挠挠头,“那好,但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孙伟华帮她掖好被子,示意她放心,他会替她找好房子。
他来到公共电话处,给战友连辉打了一个电话。
“老连,你还知道哪里还有房子吗?”
连辉在电话那一头觉得奇怪:“你从菖蒲巷搬走吗?”
“不是,是这样的……”
他详细的跟连辉说清楚情况,连辉看了一眼妻子,然后说:“行,我帮你看看。对了,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孙伟华隐瞒了梁宝琴怀孕的事实。
“你说现在当兵的人怎么都那么猖狂?哪里像我们当初的时候啊。”
“你还说,你自己都单身一个,还想照顾家属,你还不如自己找个。”
孙伟华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拜托,人家才十八岁……”
“十八岁怎么了,能有比你爸大?”连辉笑道,“你也是个黄金光棍司令,这一次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你少来了。”孙伟华说道,“帮我找一下,然后我去帮她收拾收拾。”
连辉答应着,孙伟华挂完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孙伟华回到病房,梁宝琴已经睡了。
梁宝琴的物品不多,唯一一个有价值的物品,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有点看不清,但能看出是一个当兵的和梁宝琴的合照。
他想,这个男人应该是英俊且意气风发的。
他帮着梁宝琴收拾,然后在外面默默地抽了一根烟。
十分钟后,望着烟尽了,他自言自语:“以后不要抽了,为了他们母子。”
梁宝琴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
她的情绪和神色好了很多,而她住在了连辉帮忙寻找的铃兰巷。
孙伟华还给她用了单车票买了一辆自行车。
她找了一家工人夜学,白天她去上班,晚上在学校读书。
这几个月,孙伟华一直在她的家里出入,和她一起吃饭。
一边辅导她写作业,一边跟她分享家庭琐事。
梁宝琴逐渐开朗,她也感觉到了孙伟华对自己的态度。
这天他们吃完饭,梁宝琴问他:“孙大哥,你这样照顾我,你老婆会说你的吧。周围的人现在都是在讨论我们呢……”
孙伟华洗碗的手停了下来:“我堂堂正正,我没有老婆。”
梁宝琴像是难以置信:“怎么会……你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没有老婆。”
“因为我父母在我当兵的时候双亡了,所以那些女兵觉得我是扫把星,就不敢嫁给我了。”
梁宝琴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说实话,只能呆呆地回应了一声。
“我说真的。其实是我赶巧了,家里那会儿瘟疫……”
“哦。”梁宝琴擦着桌子,只感觉头疼,有一些站不稳。
“宝琴……”
他及时扶住了她。
“孙大哥,我觉得,我们这样始终是不好的。我现在肚子里还有孩子……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孙伟华说道:“那我们就结婚吧。不过……我们可以先等孩子生下来再去办。要是你早点遇到我,估计早就能结婚了。”
孙伟华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
根据规定,一九八一年一月一号之后,女的结婚不能早于二十岁。
而她,还有两年。
“你说什么?”
孙伟华斩钉截铁地回应:“结婚。”
然后又说:“我不说第三次。”
这一次,梁宝琴同意了。
但她知道,孙伟华在可怜自己。
可是孙伟华好像明白她:“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在可怜孩子,而是我觉得,既然有了孩子你就要为了自己负责。现在的人,造谣都一张嘴,你忘了前几年那些恐怖了?”
梁宝琴明白,但她说:“孙大哥,我可能做不好家务,什么也做不好。”
孙伟华却说:“不用你一定要做家务。你是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家务我们互相做,而且你身子现在是两个人了,你要懂得为孩子考虑,你已经是妈妈了。”
梁宝琴的心门,被这个男人彻底打开了。
连辉成了他们的介绍人,梁宝琴也成了菖蒲巷最多的谈资。
两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结婚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微微起来了。
但她年轻漂亮,做事也利索,心胸也很宽广。
大家都说老孙有福气,要不不结婚,要不一结婚就是年轻姑娘。
孙伟华总是对邻居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是娶到了这样最好的妻子。”
巷子里的女人都说:“哎哟,小梁好福气的咯。”
过去是,现在也是。
她一直都是他最好的妻子。
“爸……”
孙智杰打断了孙伟华的回忆,问了他一句:“爸,我买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
孙伟华看了看,问他:“蛋挞买了吗?”
孙智杰说道:“买了,我放挎包里了。”
孙智杰不忘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
“嗯,走吧。”
孙伟华起身,然后稍稍伸展了一下自己。
孙智杰将门锁好,搀着父亲,俩人走在路上。
在公交车车站前,他们看到了一男一女。
他们二十出头,骑着单车,好像说笑着讨论了什么。
孙伟华和那个女孩对上了眼。
也就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期的梁宝琴。
“宝琴……”
“爸,车来了。”孙智杰小心地扶着父亲,然后示意父亲:“该上车了。”
孙伟华答应着,然后用拐杖小心翼翼地上了车。
坐到座位上,他还在找着刚刚的女孩子。
“小杰,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
孙智杰站在她座位前,不忘地把东西放在地板上,问他:“什么啊爸,这到处都是女孩子啊。”
孙伟华拄着拐杖,望着窗外:“我是说,你看到有没有一个骑着单车的女孩子?”
孙智杰表示没有看到。
很多年了,孙伟华再也没看到过女儿。
但如今看到那个女孩,他仿佛想起了年轻时期的妻子。
骑着单车,穿着碎花裙,前面的横杆上坐着他们的女儿,身后的座位上坐着他们的儿子。
他们在给他挥手致意,女儿还在喊:“爸爸,爸爸!”
他们三个的模样还在记忆里,而他的眼睛却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八月一号,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