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在康定的第三天凌晨,范云丹梦到了高昶。
梦里的高昶,在一个不见光的房间里,不停地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像是心慌,像是烦躁,更睡不着。
总而言之,像极了小说里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的眼神全都是狠劲,而且失控,就像一头凶恶的公狮子。
不仅如此,他还非常的亢奋,前所未有的。
他情绪很不稳定,非常不稳定。
但是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就像见到母狮子一样,满眼柔情。
她一下子抓住了巴桑卓玛的手,睁开了眼睛。
这一抓,把巴桑卓玛也惊醒了。
卓玛打开台灯,看到范云丹满头大汗的样子,像是被吓到了。
“怎么了?”卓玛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范云丹,“你没事吧。”
“卓玛……”范云丹看着她,“有没有吃的?”
卓玛说道:“这么晚应该没有了,但是还有点酥油茶你要吗?”
范云丹点点头,表示不挑。
卓玛给她倒了一碗。
不比前几天的脸色凝重,范云丹这一次一口喝了进去。
卓玛吓得都清醒了。
“你没事吧。”卓玛又问了一次,“你流了好多汗诶。”
“我没事。”范云丹擦了一下嘴巴,“能不能再要一碗?”
卓玛不敢不倒。
她这一次只给范云丹倒了一半。
范云丹又喝了下去。
不一会儿,范云丹把背靠在床头,默默地叹气。
“我做噩梦了。”
卓玛坐在一旁跟她齐平,问她:“做什么了?”
“我梦到他了。”
“他?”卓玛觉得奇怪,“难道不应该是好梦吗?”
对啊,难道不应该是好梦吗?
这也是范云丹心里所想的。
“我看不像个好梦。”范云丹说道,“我觉得像噩梦。”
“没事,梦境都是相反的。”卓玛笑道,“明天还要去木格措呢,你早点睡吧。”
范云丹看了一眼手机,手机显示是晚上两点半。
第二天,范云丹六点就醒了。
其实前一天范云丹就查到了它的漂亮。
大概是要去木格措的缘故,她换上了昔日穿过的法式衬衫连衣裙,显然是想让自己在这个地方,留下最美好的记忆。
卓玛也醒了,她没有穿藏服,而是穿了一套普通的套装在身上。
她们一起吃早餐,还在聊等会儿怎么拍照。
乔蔓萍看到范云丹的脸色,便问:“丹丹,你昨天没睡好?”
面对养母的问题,她微微颔首,然后安慰养母:“妈,我没事,我只是……昨天做噩梦了。”
卓玛补了一句:“阿姨没事,我已经安抚好了。”
乔蔓萍没有过多疑虑,而是说:“等会儿我跟你们要去木格措。”
范云丹看了一眼正在前面打电话的范雄,只见他脸色凝重,像是有什么事。
“爸不去吗?”范云丹说道,“木格措很漂亮诶。”
“你爸他不去,他有事。”乔蔓萍低下头喝了一口酥油茶:“不用管他。”
吃完饭,她们坐上了卓玛父亲开的旅游小巴,一同去了木格措。
在车上,小普布跟着范云丹坐,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
德吉梅朵和乔蔓萍坐着,俩人还在聊育儿经。
范云丹笑道:“小普布,你干嘛不和姐姐坐,你看姐姐都生气了。”
小普布不管,他说:“我姐太麻烦了。”
麻烦?从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嘴巴里说出来,怎么说怎么好笑、
巴桑卓玛没有管弟弟,而是坐在一旁闭着眼戴着耳机听音乐。
看到姐姐戴着耳机,小普布也要耳机。
“谁叫你说我麻烦的?”巴桑卓玛才不惯弟弟,“你自己找阿妈要。”
此时的德吉梅朵说道:“普布,不要吵姐姐。”
听到妈妈发言,普布也不敢惹了。
范云丹把小普布抱在大腿上,跟他玩着游戏,巴桑卓玛悄悄地睁眼,拍了一张范云丹和弟弟的照片。
到了木格措已经十点多了。
望着周围的高山和湖泊,范云丹有着前所未有的舒爽。
“丹丹姐姐,你一定要呆到下午。”小普布拉着范云丹的手,一边还说:“下午的时候,周边的沙滩会变颜色的。”
乔蔓萍叹道:“这地方真好看。”
德吉梅朵也说:“是啊,这里算是不错的地方了,适合在这静心。”
次仁德吉跟他们一人递来一瓶水:“这个地方其实挺好的。还好这个时候人不多,要不然就不好看了。”
阳光洒下湖面上,也照着范云丹的裙子,她的裙子像是和湖水衔接在了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湖面上泛起涟漪,就像一片又一片的小浪花,很美好,又很静谧。
“来,云丹,看这边。”
巴桑卓玛的一句话让她回头,刚好又是定格了一张照片。
“太好看了!”
卓玛很是激动。
范云丹看了一眼相机,却发现她的头发随着风随意舞动,她微微摸着头发,当卓玛告诉自己转向的时候,刚好定格在一片静谧的湖水和头顶烈日的中间。虽然有些暗,但看着很美,就像摄影杂志的那些优秀照片展展出的照片一样。
“卓玛,你别学英语了,你应该去做摄影师。”
“别讨好我了,我准备把这些照片都洗出来,回头送给你男人。”
范云丹示意她小点声:“我妈……”
卓玛微微哦了一声。
“我妈对他态度一般般。”
卓玛颔首,然后对弟弟说:“不要告诉咱们妈妈。”
弟弟答应了。
但是弟弟还是有一句话问的:“什么叫,你男人?”
范云丹逗了一下弟弟:“那是你阿爸。”
“哦,那我以后说我男人,就是我阿爸,是这个意思?”
“小孩子家,长大就明白了。”卓玛说道,“来吧,拍照吧。”
木格措今天的天气非常好,乔蔓萍和范云丹拍了很多照片。
这或许是范云丹在康定那么多天,最开心的一天。
此时在民宿的一个房间里,范雄脸色凝重,一边还用笔记着笔记。
“你说的是真的吗?”
“天哪……”
“如果是真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那人我会去调查的。老杨那边,我会小心。”
“智杰那边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挂完电话,范雄发现纸上的笔记混乱,完全看不出思绪。
无论如何这也算一个新的收获。
菖蒲巷的案子,改变了很多人。
却唯独没有改变她。
范雄曾想起孙伟华的请求,他就明白孙伟华不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因为一个真正的罪犯,他是自私的。
这十五年,范雄一直风雨不改前去看他。
他们每年的话题都是一个。
那就是孙漪瑟的变化。
有的时候,第六感就是这样。
孙伟华没有动机做任何事。
甚至,他都不知道为何会被人扣上动机的帽子。
范雄又打去了一个电话,这一次打的是孙智杰。
“智杰吗?我是你范叔叔。”
“对,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这一次带上漪瑟,好不好?”
“这样啊,那还是见一见吧。”
“你阿姨还没见过你呢,就当看一看吧,你们也没好好聊过吧。”
“你爸还没见过她真人吧,总看着照片算什么事。”
“那我们回来再说吧,我们现在在康定。”
“就这样说定了,不要推脱。”
“好……好,我明白了。”
“那到时候配合你就好。”
范雄叹气,自言自语道:“兄妹俩倒是一个脾气。”
电话那一头,孙伟华听到儿子叹气:“怎么了?”
“范叔叔说,要带着漪瑟和乔阿姨,一起吃饭。”
孙伟华稍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直,说道:“我们这个样子,漪瑟看到,会不好吧。”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的。”孙智杰叹气,看着自己那只颤抖的手:“我这个样子,还怎么能抱动她呢?”
“那你怎么说的?”孙伟华拿着前阵子儿子给自己的照片:“我其实很想见她。”
他们上次去了柏山墓园的时候,看到照片上的梁宝琴,父子俩一时无话。
照片上的梁宝琴,享年三十六岁,正是女人最有韵味的年纪。
“儿子,我问你个事儿。”
过了许久,孙伟华再次开启话题。
“爸,您说。”
“做了爸爸的儿子,后悔吗?”
孙智杰回答的很快:“不后悔。虽然您不是我亲爸,但胜似亲爸。”
“好儿子……”
“爸,那您后悔娶我妈妈吗?”
孙伟华同样也是非常快的回应:“从未有过。”
一时之间父子俩只有沉默。
十五年,他们最好的十五年,就断送在了监狱里。
孙智杰的左手有不可逆的损伤。
孙伟华的脑子现在还有未清理的血块。
他们本不是这样的。
一家四口,他们唯一的希望只有孙漪瑟。
面对这个女儿,孙伟华从未想打扰过女儿的生活。
听说女儿读了师范英语系,他很想看到女儿做英语老师的样子。
面对妹妹,孙智杰只剩下了内疚。
这种内疚,是发自内心,且难过的。
当然,还有一段他还没开始就凋零的爱情。
上次在烈士陵园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都碎了。
一天警察都没当过,就这么牺牲了。
当时回到家,他沉默了足足三天。
还是父亲仔细问过了情况,他才知道原委。
父亲没有告诉范叔叔,而是告诉他:“孩子啊,我们要往前看。这样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人,才能对得起等着我们的人。”
年少时,他知道父亲和隔壁连叔叔是退伍军人。
父亲是姑苏人,连叔叔是八闽人。
他们虽然个性不同,但都是巷子里的老好人。
父亲更加受欢迎些,因为他性格有些软。
但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只是不计较这些所谓的个人得失。
他和连尚宇,都因为彼此的父亲选择了公安大学。
那是因为他们真的很想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
回想到这,天又暗了下来。
临城下午下雨了,随后天就暗了。
孙智杰打开灯,走去阳台收衣服。
而孙伟华,看着女儿的照片,想起了刚有女儿的时候。
女儿是九四年的十月十日出生的。
按照预产期来算,她应该是十月二十日的。
当他从单位里接到电话自己有个女儿的时候,他比谁都开心。
十二年了,他总算有自己的孩子了。
早在结婚的时候,他就跟梁宝琴商量过,这辈子只照顾孙智杰这一个孩子就够了。
后来,还是孙智杰自己说的:“爸,妈,我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
孙伟华问他:“为什么?”
孙智杰说:“连尚宇说,他要当哥哥了。我想,我也想有一个,但……我不敢说。”
梁宝琴看着儿子,问他:“你要知道,弟弟妹妹这个事儿,会影响爸爸妈妈对你的专注力的。”
“妈,我很快是初中生了,我能好好照顾自己的。”
“不是这个问题啊儿子。”梁宝琴说道,“你要知道,照顾一个孩子是不容易的。”
“嗯……”孙智杰颔首,“可是我都这么大了,如果我去上学了,你们一定会想我的。”
孙伟华看到儿子的神情,好像是真的想要。
那一晚,他问过妻子,妻子也在矛盾。
因为儿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孙伟华。
梁宝琴织着毛衣,手很快,然后不停地来回穿。
“宝琴,今天智杰的事儿,你认真听了吗?”
“听了。”梁宝琴把毛针线在头皮上磨了磨,“我不是很想要。”
“既然你说不要,那就不要了。”
“可是……我又很想要。”梁宝琴说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迁就我,这样不好。”
“怎么说?”
“孙家,总要有个子嗣的。”
梁宝琴虽然跟了他,但是这些年,她也一直没有忘记那段过往的阴影。
她知道他没有给自己压力,但她还是对不起眼前的男人。
“你不要有这种观念。”孙伟华凑上前,搂着妻子:“我有你,有智杰,很满足了。”
“可是……”梁宝琴看着他,“伟华,智杰也大了,他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行。”孙伟华严厉拒绝:“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是有两个极端的?”
梁宝琴没有想过。
“所以啊宝琴,再说吧。”
其实他们的对话,孙智杰都听见了,他的手里还有两份考了满分的数学和英语卷子。
第二天放学,是孙伟华接的。
孙智杰全程低着头,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孙智杰对他说:“爸,您和妈妈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吧。”
孙伟华立刻刹住车,问他:“你怎么回事,你是我亲儿子,乱说什么话。”
孙智杰攥紧书包:“我昨天听到了。妈妈不愿意,我知道她想什么。她怕生了属于和您的孩子,就不会更加有精力爱我了。”
孙伟华把自行车停在一旁的公园处,和孙智杰坐在喷泉前。
“智杰,大人的事,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但是爸,我还是觉得您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孙伟华看着孙智杰,他耷拉着头,看着眼前自己的水壶。
“你不要这么懂事……”孙伟华用手搭在孙智杰的肩膀上:“爸爸宁愿你去打破窗户,上课不专心,但是我不需要你真的这么懂事。”
小心翼翼,又极为敏感。
这个样子,他仿佛看到当时救下的梁宝琴。
孙智杰说道:“这个就当我们的小秘密好不好?我不想让妈妈为我操心,我会听话,我也会好好照顾您。您是我亲爸,一辈子都是。妈妈从小教会我做事要感恩,以前你养我小,长大我养你老。”
孙伟华只剩下了感动。
孙智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册子,告诉他:“您看,我是年级第一名。”
看着儿子的成绩,他确实很欣慰。
“好,爸爸答应你,保守秘密。”
“嗯,爸爸,谢谢你。”
回到家,孙伟华难得给儿子买了根冰棒。
那时已经入冬,梁宝琴看到儿子吃着冰棒,嘴里还在说着丈夫:“天气那么冷,还给儿子吃冰棒,回头又去卫生所吊针。”
孙智杰问妈妈:“你要不要吃?”
“傻孩子。”梁宝琴擦着桌子,“等会儿要吃饭了。”
孙智杰含着冰棍,就去洗手准备摆碗筷了。
儿子走后,孙伟华从身后抱住妻子:“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梁宝琴笑道,“谢谢你才是。”
“谢你给我生了那么好的儿子呗。”孙伟华侧脸亲着妻子:“我们儿子今天是年级第一啊。”
梁宝琴又惊又喜:“真的啊……”
“真的。”
“那你说,你们父子俩想要什么礼物?”
“儿子想要个礼物,不知道你允许不允许……”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他耳语了几句妻子,然后听到梁宝琴的娇嗔地声音:“讨厌。”
“那你答应吧。”
梁宝琴用一根手指抵着丈夫的下颚:“好,今晚。”
那一晚,他们吃的是打卤面。
父子俩都最爱吃的打卤面。
一切都是刚刚好。
他们对孙智杰最好的教育,就是爸爸爱妈妈。
一个爸爸对孩子的爱,就是疼爱孩子的妈妈。
一个妈妈对孩子的爱,就是体谅孩子的爸爸。
有的时候,是不是亲生,已经不重要了。
在孙智杰眼里,已经把孙伟华当成了亲爸爸。
哪怕是赴汤蹈火,孙智杰也在所不辞。
“爸!”
孙伟华突然听到儿子在叫自己。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
直到雨如同泼水一般倾泻,他才发现自己没关窗,雨还打湿了放在桌上的一家四口照片。
他一边清理桌面一边回应孙智杰:“怎么了?”
孙智杰说道:“吃饭了。”
他问:“吃什么?”
孙智杰看了一眼锅,回了一句:“打卤面。”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八月十二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