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日，西北饺子馆。
西北饺子馆最里面的包厢里，范家一家三口正在等着孙家父子。
范雄看着表，说道：“应该来了。”
乔蔓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着急。”
其实着急的不是范雄，而是范云丹。
她今天穿了乔蔓萍新给她做的碎花连衣裙，就像一张八十年代时期的画报女郎一样。
她紧紧地攥着裙子，手也开始发冷。
明明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和父亲，可她为什么那么紧张。
过了十几分钟，范雄接到电话，随后表示：“等会儿就来了。”
范云丹和乔蔓萍双双颔首，然后范云丹低头玩着手机。
望着卓玛发给自己的照片，她突然很想再回康定。
康定风土人情，她迫不及待想分享给他。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五分钟后，门敲开了。
“进来吧。”
门被打开了，范云丹的头抬起，前面是两个身穿黑衣的两个男人。
她缓缓起身，站在了范家夫妇的身后，双手紧紧地攥着手机。
大概是十五年没见过，她看着父亲的眼神，像是不认识了。
明明她在家对着家里的照片自我演习了无数次，但还是有点紧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的头发已经灰白？
记忆里，她记得父亲没有那么多白发。
十五年的风霜，让她那早就退伍的父亲，早就没有昔日的精神头。
他头发灰白，但眼神还是如同往常，只是区别是，他的反应好像有点慢。
就像十五年前，他习惯满地找女儿。
现在来看，女儿长高了、漂亮了，更像妈妈了。
爸爸的手，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拐杖了……
乔蔓萍给她腾开位置，让她一步步走上去。
她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哥哥。
其实惊讶的不是她，而是哥哥。
哥哥的内心却是，真的是她，却真的是她。
原来连尚宇那一天带来的小丫头，就是她。
想到这，他的左手不自然地发抖。
这时，手被握停了。
是她的手。
她望着哥哥和爸爸，她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
一时之间，好像沉默就是最好的相认。
“瑟瑟……”
孙伟华的手，慢慢地摸着女儿的脸，他的手是温暖的。
听到这个称呼，孙漪瑟再也忍不住，她抱住了父亲。
“爸爸……爸爸……”
孙漪瑟抱住父亲，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爸爸……”
“傻丫头，我是爸爸，我是。”
“爸爸，您怎么那么自私，为什么不让我去看您啊。”
孙伟华说道：“我们不能耽误你的前途。家里已经被耽误一个，不能再耽误一个了。”
她抱着父亲的同时，眼神看到了哥哥。
她紧紧地握住了哥哥的左手。
她能感觉到哥哥的左手，在不自然地发抖。
孙伟华慢慢移动着身体，一边替女儿擦眼泪，一边说道：“这是哥哥，你还认得哥哥吗？”
她之前见过哥哥，所以有所准备。
但即便有所准备，可如今再次看到，他们兄妹俩，居然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拥抱。
只是，哥哥不像小时候那样拥抱她，而是用了右手。
因为他的左手，已经没有任何力气。
“哥哥……哥哥……”
“小漪瑟，我是哥哥。”
“哥哥，我好想你和爸爸、妈妈。”
“哥哥，哥哥，也想你。”
“我……”
望着家庭团聚的画面，乔蔓萍从兜里拿出手帕拭泪。
孙智杰第一次见到乔蔓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徽章。
徽章有些旧了，但能看出成色，那是一个珊瑚形状的徽章。
他走上前，交给了乔蔓萍。
“阿姨……这个，就当送给您吧。”
乔蔓萍看了一眼，她认出了这个物品。
他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乔蔓萍看了一眼眼前的孙智杰，她突然觉得，女儿没选错人。
只是这份情谊，却早就消失在十二年前那一场所谓的杀戮里了。
范雄示意他们坐，他点了几道菜，大家一起吃。
难得见到女儿，孙伟华的情绪不受控制，而是一直感谢范雄。
如今遇到女儿，孙伟华的心紧绷在一起。
不比儿子，他们由于之前见过，所以现在已经开始聊起来了。
“哥之前，有个女朋友，一直想带给你看。”
孙漪瑟看到哥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她认识。
是范云珊。
“姐姐……”
“对，是你的姐姐。”孙智杰似笑非笑，“你不要恨哥哥，哥哥那十五年里，除了思念你们，就是她了。我不是不想看你的姐姐，而是……我出不来。”
“原来是姐姐。”孙漪瑟叹气，“怪不得那一天……”
“对啊，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孙漪瑟给他倒水，一边说：“其实，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孙智杰收好照片，一边问妹妹：“什么事？”
“其实那一天在花鸟市场，我第一次见你，就已经认出你了。”
孙漪瑟莞尔一笑，给哥哥倒了茶，递给他。
孙智杰觉得自己的茶里带着一丝不知名的苦涩。
“你最近有见到尚宇吗？”
孙漪瑟故意否认：“没有，他都没来找过我。”
“没有啊……”孙智杰微微点头，“没有就好。”
“你说什么？”孙漪瑟看着他没有留意自己，“没有什么？”
“没事……哥哥见到你，高兴。”
孙伟华以茶代酒：“老范，小乔，这些年辛苦你们了。我也喝不了了，就用茶代谢吧。”
乔蔓萍说道：“老孙，你坐吧，不用谢。”
范雄也说：“就是啊，漪瑟很乖，很省心。”
孙伟华已经没有往日的精神头，只剩下了沧桑。
那种沧桑，更像是与世隔绝的一样。
孙智杰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还有一年？”
孙漪瑟颔首：“嗯，上完这一年，就要去找工作了。”
“你想教哪一个阶段的英语？”
“小学。”
“那很好。”
孙漪瑟垂下头：“哥，你养的鱼，我又养死了……”
“没事，哥再给你挑。”
“最近生意好吗？”
“好。”
“最近你和爸爸，身体好吗？”
“好。”
“骗人。”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的左手，都没有力气了……”
孙智杰发现，妹妹变得更细心了。
孙智杰用右手摸着妹妹的头：“没事，都是小毛病了。”
“可是哥哥，你说过，做人要学会照顾自己的。”
她又看向爸爸。
爸爸的脸色也不好。
只是很久没见爸爸，她不知道怎么跟爸爸开话题。
爸爸和养父在聊天，养母也在一旁听着。
“哥，我问你，你见过尚宇哥哥了吗？”
“哥见过。”孙智杰丝毫没有隐瞒妹妹，“不过也是很久之前了，就是他把你的照片给我们的。”
“他……现在在做什么？”
孙智杰夹饺子的手停了下来，说道：“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那他为什么告诉你，不告诉我？”
“大概是看到你过得好，不想打扰你而已。”
“嗯……我前段时间，见到了连阿姨。”
“阿姨怎么说？”
“她说，阿旭欠了债，在外面吸了，现在债主上门，他却失踪了。”
孙智杰想了想，又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现在经常去连阿姨那，我经常会去看她，你放心。”
孙智杰颔首：“也好。毕竟阿旭从小也不懂事，尚宇很忙，有你在，我想他放心。”
她拽着哥哥衣袖：“可是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我……”
孙智杰看着一眼妹妹，妹妹的脸红了。
“你什么？”
“我想他了……”
我想他了。
他，也想她了。
孙智杰知道他们其实已经见过面了。
只是这番情谊，真实之中参透了一丝虚假。
硬要说虚假，那就是彼此的名字都不是自己本来的。
或许，他想保护她，而她却把他包裹了起来，保护的更深。
孙智杰轻轻叹气，用干净筷子夹了一个饺子蘸了点醋，用左手托着给妹妹。
就像小时候，孙漪瑟照旧默契地张嘴。
饺子馅大，又多汁，她咬了下去，直接溅到了孙智杰的脸上。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吃完饭，孙智杰示意妹妹：“这是哥哥和爸爸家的地址。你有什么想给我们的，就找你养父拿过来就行。”
孙漪瑟看着地址，她点头。
“不能去吗？”
“不是不能，而是那边太乱，女孩子一个人去很危险。”
她想起上次，她确实有一股子害怕。
“知道了。”
“瑟瑟，你要记住，什么时候都要坚强。”
“嗯。”
“哥哥这辈子，值得。”
“哪种值得？”
孙智杰叹气：“遗憾又带了一丝圆满吧。”
她明白哥哥的意思。
看向父亲，她眼神就像小时候，就像看十万个为什么，等着爸爸给她说话。
孙伟华示意她：“瑟瑟，你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
“妈妈……”孙漪瑟说道，“回头，我们一起去看妈妈，好不好？要是妈妈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好啊。”孙伟华摸了摸女儿的头，自言自语道：“眨眼都这么大了。”
“爸爸，你们……”孙漪瑟低下头，“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要等着我出嫁啊。”
“我们瑟瑟现在有男朋友了，是吗？”
她点点头。
“爸爸答应你。”孙伟华擦拭去女儿的眼泪，“傻丫头，这么久了，怎么还那么爱哭。”
她抱紧爸爸，抱了好久。
就像小时候，爸爸抱着她，哄着她睡。
“爸爸，我也爱您和哥哥、妈妈。”
“傻丫头，爸爸也爱你和哥哥，以及你们的妈妈。”
“您后悔吗？”
“从未有过。”
在孙智杰看来，‘从未有过’像极了父亲对家里每一个人的重视。
他并没有偏向任何一方，只是用了四个字概括，归出了对这个家无声的爱。
面对父亲，孙智杰从未有想过离开。
从他出生开始，他的父亲，就只有这眼前的男人。
母亲曾说，他曾无数个夜晚抱着自己，就是想让母亲多睡几个小时。
母亲曾说，他为了让他吃得好，他挨家挨户问别的孩子妈妈如何合理吃东西。
在那个年代，父亲的行为显得极为稀缺。
从头到尾，他只要求母亲把自己生下和提供奶水，其余什么事，母亲都不需要管。
或许就是言传身教，孙智杰曾想过和范云珊的未来。
若是他和她能够如此，他也一定会这样对待他的妻子。
只是，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现如今，他只想用自己的命，让妹妹幸福。
一家四口那么苦，总得有一个人甜吧。
可现在却是，妹妹和连尚宇却比他们更苦。
只是他不知道，妹妹是否知道连尚宇的第二个身份。
又或者，她知道不知道，连尚宇就在自己的身边？
她的眼神里，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孙漪瑟看向哥哥，她又跑了过去：“哥，答应我……活着。”
孙智杰嗯了一声，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哥，活着，答应我……”
“答应，哥什么时候不答应你事情了？”
“你说过，要给我拿钱买糖，这一点你没有做到。”
孙智杰冷笑：“傻丫头……这么久了，怎么还记得。”
“大概这是你唯一一次失约吧。你知道吗？那一天，我真的等了一下午。”
孙智杰愣住了。
随后回应：“我知道。”
她又抱住了父亲：“爸爸，我今年大四了，要成为英语老师了。”
“爸爸知道，爸爸和妈妈以及哥哥，都为你高兴。”
孙伟华缓缓的呼吸声，让孙漪瑟充满了安全感。
就像小时候，爸爸给她讲故事的时候，也是这般缓缓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声和高昶的不一样，他的呼吸，还带着一丝不知名的焦愁。
她看着父亲眼角的鱼尾纹，她感觉到了时间的飞逝。
她把父亲抱得很紧，眼泪全都留在了父亲的衣服上。
过了一会儿，是父亲松开了她。
父亲没有说话，而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份物品交给她。
“这个呢，是你妈妈给你的。”
“这是……”
孙伟华摇摇头。
她明白了，又看了一眼爸爸身后的哥哥。
哥哥示意她跟着养父母回去。
她望向养父母，随后走到了养母的身后。
他们并没有说再见，而是目送着他们离开。
她挽着养母的手，说道：“妈，我应该还会跟他们再见的吧。”
“会的。”
“因为我们没有说再见，我想，应该还会再见的。”
说到这，孙漪瑟的脸色充满了笑意。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九月五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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